任守义看向薛盈的目光难得带了一丝怜悯,犹豫了一下道:“也罢,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一点儿。你本姓张,是先帝时翰林学士承旨张绍的孙女。”
薛盈愣了一下,刹那间种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儿时的颠沛流离,爹爹那讳莫如深的神情,叔祖的无端死亡,种种离奇古怪的经历似乎都一下子有了合理解释,有一个可怕的答案正在呼之欲出。
薛盈记得自己八岁那年生辰,爹爹送给她一副飘花翡翠错金玉镯子作为贺礼。她当时年纪小,不知道轻重随手带出去玩耍,却被舅母看到了。舅母冷冷看向她问道:“这个镯子是谁给你的?”
薛盈一向看不惯舅母为人,很快就怼了回去:“是爹爹送我的生辰礼物,与你什么相干?”
舅母冷笑道:“这翡翠镯子水头这么好,你爹爹那个穷鬼怎么可能卖得起,八成是偷的吧。”
薛盈随即反驳:“你胡说,爹爹才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内心毕竟有些慌张,她很快跑回去问爹爹:“舅母说我这镯子是爹爹偷来的,她是胡说的吧?”
爹爹的神情带着几分怅然,半响方道:“你放心,这幅镯子是你翁翁传下来的。我们薛家人行得正,坐得端,断不会做出鸡鸣狗盗之事。”
这是爹爹第一次向自己提起祖父,薛盈忍不住好奇问道:“翁翁这么有钱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爹爹沉声道:“你翁翁是商人,生意做得很大,后来不小心折了本,薛家便败落下来。你翁翁为人忠正,很有本事,他的事迹是不会被埋没的。”
薛盈当时年纪小,对爹爹话只是一知半解,如今想来却是别有深意。
张绍,庆丰年间曾任翰林学士承旨,他的大名如今早已妇孺皆知。景佑十三年,汴河连发大水,京城危在旦夕,张绍临危受命为都水监治洪,一连三个昼夜驻守在河堤,指挥五万多名河工迅速修复了被冲毁的河堤,并堵塞决口几十处,成功解了汴京之围。
在这之后,张绍在当时宰执刘梓安的支持下,创制农田水利之法,复汴河故道,将汴河沿线逐年分段根治,筑堤防、复闸坝,又亲手设计了高门堰工程,汴河水患非但十余年都没有复发,还灌溉了数万顷良田,沿岸上百万生灵皆受其泽。民间百姓对张绍极为崇拜,有人还传说,张绍是被河神附了体,所以才能建此伟业。
只可惜先帝去世后不久,张绍亦暴病身亡,他所创制的农田水利之法多有荒废,汴河水患亦随之复起。
想到这里,薛盈心中有疑问实在不吐不快:“既然我是名臣之后,大娘娘为何非要除掉我呢?”
任守义冷冷一笑道:“这,我就不能告诉你了,时候不早了,你还是赶紧上路吧。”说着,又把那盏毒酒推到薛盈面前。
薛盈随手将毒酒打翻在地:“我不能这样死。”
任守义愣了一下,忽得狞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薛娘子,这可是你逼我动手的。”说完,示意那名小内监取了那条绸带上前。
薛盈此时真的慌了,正欲奋力挣扎,忽听得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耳房的门猛然被推开了,原来是卫绍钦领人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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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任守义吓了一跳, 下意识看向卫绍钦问:“你闯进来做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任押班吧。”卫绍钦冷声道:“任押班真当后宫是法外之地吗?”
任守义顿觉心慌,但还是强撑着解释道:“薛娘子偷了大娘娘的珠翠朵儿玉冠,我奉大娘娘之命带人来审问。”
“审问?”卫绍钦看向任守义手中的白绸和摔落在地的酒盏, 冷笑道:“我竟不知道, 任押班审问人是要用白练和毒酒的。”
任守义顿时语塞, 却见卫绍钦略清了清嗓子道:“奉官家口谕:薛娘子乃已故翰林学士承旨张绍孙女, 原系忠良之后, 特着人礼送出宫。”
任守义提高了声音道:“可是薛娘子偷了大娘娘的首饰,大娘娘嘱托我查明此事,不能就这样放她走。”
卫绍钦扫了任守义一眼, 冷声道:“任押班这是要抗旨吗?”
任守义再次语塞, 卫绍钦也不理他,径自上前去扶薛盈,赔笑道:“薛娘子受委屈了,我让人陪你回住处收拾行李,即刻送你出宫。”
这几天发生的事实在过于光怪陆离, 薛盈到现在还有些茫然, 愣了一下,方跟着卫绍钦走了。
这天晚上, 赵晖向往常一样去保慈宫向大娘娘请安,几句寒暄过后, 黄氏挥退众人,淡淡问道:“听说苏相公已经上表要辞去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你也准了?”
黄氏的目光带着无形的威压, 是赵晖少年时一次又一次的噩梦。直到今日,他看到这目光还是觉得压抑,不过他如今已经亲政, 再也不是当初彷徨无助的少年了。
想到这里,赵晖面上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直视黄氏道:“当年翠微亭诗案,原是苏相公处置失当,言官们上劄子弹劾也在情理之中。苏相公今年开春以来身子就不大好,因政务冗繁,今冬似乎更严重了。孙子同意他辞去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改任观文殿大学士,知京兆府,一方面是为他的身子考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言官一个交代。”
黄氏深深扫了赵晖一眼:“官家倒真是一片仁君之心啊。只是”她陡然提高了声音问:“当年翠微亭诗案,方确流放岭南,是老身亲自做的决定,官家的意思是说,此事也是老身处置失当了?”
赵晖忙起身道:“孙儿不敢。我朝立国以来待士大夫一向宽仁,甚少以诗文获罪的先例。且不说方确无心影射朝政,即便是一时糊涂写了几首诗发发牢骚,也罪不至于抄没家产,流放岭南。朝廷行事一向一禀大公,先前方正言勾结夏国谋逆,孙儿将其正法,是出于公心;现在为方确翻案,同样是出于公心。”
“公心?”黄氏冷笑道:“究竟是公心还是私心,官家心里应该比老身更清楚吧。”
赵晖索性跪下道:“大娘娘这样说,定是孙儿平日有做的不当的地方,大娘娘指点孙儿,孙儿一定改正。”
黄氏见赵晖虽然表面恭顺,但语气却丝毫没有退让之意,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你如今大了,又怎会把老身的话放在眼里?你是天子,前朝之事你做主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插手后宫之事?我问你,薛娘子本在我宫中掌厨,你怎么私自做主放她出宫了呢?”
赵晖沉声道:“薛娘子本姓张,是已故翰林学士承旨的孙女。孙儿以前不知她的身份,才召她入宫为大娘娘掌厨。如今她身份已明,朝廷一向优礼旧臣,实在不适合让她再做下人做的事了。”
黄氏冷笑一声道:“可是薛娘子偷了我的珠翠朵儿玉冠,此事就这么罢了不成?”
赵晖淡淡一笑道:“后宫内人之间互相嫉妒倾轧本是寻常事,那顶冠子并不是薛娘子偷的。孙儿听说,昨日有人悄悄去了关押薛娘子的耳房,想要杀人灭口,由此可见,是有人故意要陷害薛娘子。后宫之中此风断不可涨,所以孙儿做主放了薛娘子,同时命人严查此事,大娘娘放心,只要查到背后陷害之人,您的那顶珠翠朵儿玉冠自然就有着落了。”
黄氏顿时气得肝疼,指着赵晖道:“好好,这就是老身教养的好孙子,不过刚刚亲政,就要忤逆不孝了。”
赵晖顿首道:“大娘娘责孙儿不孝,孙儿不敢有异言。子曰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可孙儿当初即位时,却将爹爹与刘相公创制的新法全部废弃,由此看来,孙儿实在大不孝,至今尚不胜惶恐。”
赵晖即位时不过是两岁的无知孩童,大权尽被黄氏和苏宜掌控,他这番话影射的是谁不言而喻。黄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却见赵晖一脸恭顺道:“大娘娘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总之都是孙儿不孝得罪天地罢了。时候不早了,孙儿还有政务要处理,大娘娘早些休息。”
赵晖走出保慈宫,又重新恢复了淡漠的神色,转头吩咐一旁的卫绍钦道:“去打听一下,苏宜现在起身去长安了没?派人盯着他,谨防他有异动。”
薛盈回到瓠羹店后,一连休息了几天才缓过来。她至今尚没办法完全接受身份的转变,而且新的疑问又随之浮上心头:爹爹为何要改名换姓隐于市井,叔祖为何离奇死亡,大娘娘又为何要杀她灭口,她总觉得,这一切都与祖父的暴病身亡有关。
薛盈这几日清醒的时候,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却实在理不出什么头绪,这时沈瑶推门进来了,笑问道:“今日晚餐娘子想吃点什么,我好去安排。”
薛盈禁闭那几天担惊受怕,几乎彻夜不眠,回来真的困坏了,所以一直在补觉,饮食起居都是沈瑶照顾,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忙道:“我已经没事了,今天晚饭我自己来做吧。”
沈瑶笑道:“我看娘子今日气色好多了。娘子刚从宫里回来时,瘦得脱了形,可把我们吓坏了。”
再次回到自己熟悉的后厨,薛盈原本沉郁的心情也变得明朗起来。她的胃口还未完全恢复,那就做一碗容易消化的虾肉燠面吧。
时下流行的面条大多口感筋道爽滑,而燠面却以“糊口”著称,在面条中自成一派。
虾肉燠面的做法并不复杂,猪肉、葱白切丝,新鲜河虾去壳只保留虾仁,油菜洗净切段,木耳泡发,燠面的配料就准备齐了。
接下来,薛盈起锅烧热倒少许素油,将葱丝、肉丝和虾肉下锅爆炒,待猪肉、虾肉变色,倒入适量清水,水沸腾后下面条,淋上少许淀粉,不断搅拌至面条煮熟,再放入油菜、木耳,加入少许盐、黄豆酥和胡椒粉,一碗虾肉燠面就做好了。
与一般面条的清爽汤头不同,这碗虾肉燠面的汤成糊涂状,配上粉色的虾仁和青碧的油菜,看上去倒也别具特色。
薛盈先舀了一口汤品尝,因为融汇了多种食材,汤汁非常粘稠,喝起来既有肉汤的腴美,又有虾汤的清鲜,还带着浓浓的麦香,层次极为丰富。
接下来开始吃面条,这碗燠面煮得非常软烂入味,众多食材的鲜味通过粘稠的汤汁牢牢裹在面条上,入口滋润爽利,和清汤面的口感完全不同,但同样都很美味。
燠面里的配菜也很好吃,新鲜虾肉爽滑弹牙,猪肉丝软嫩鲜香,油菜清爽解腻。薛盈最爱汤里的黄豆酥,一口一个又香又脆,与烂糊的面条搭配在一起,格外提味。她挑完了燠面里最后一个黄豆酥,不仅有些遗憾地想:当初要是多放一些就好了。
吃完一碗热乎乎的虾肉燠面,薛盈觉得口中还有些干,那就再来一盏酸甜滋润的石榴渴水吧。这是还是薛盈入宫前做好的。做法很简单:新鲜石榴取出果粒后,捣榨成汁,再用纱布过滤,使汁液澄清。然后将石榴汁大火煮沸,加入适量糖霜搅拌,再转小火熬煮。期间不可频繁搅动,直到石榴浆变得像蜂蜜一样粘稠,便可以取出装坛,放入冰窖冷藏了。
薛盈从白瓷坛里取了两勺石榴浆,加入适量温水调成石榴渴水。石榴渴水的颜色非常漂亮,仿佛玛瑙一般澄澈殷红,一口饮下果香四溢,酸酸甜甜很是开胃,没过一会儿,她就把这盏石榴渴水喝完了。
这时沈瑶走入后厨笑道:“娘子,李参政过来看你了。”
她与李维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此时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慢慢走入自己的卧房,李维已是起身站了起来,沉声道:“前几天我来看过你的,可沈娘子说你累了在休息,我怕打扰你,所以一直等到今天才过来。”
薛盈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沉默半响方道:“多谢你,否则我就不能活着出宫了。”
薛盈走进卧房后,李维的眼光便一直停在她身上,此时他忽然走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大燠面,也是宋代很流行的一种面食,东京梦华录上曾有记载。今天的昆山燠面、东阳沃面,还有洛阳的糊涂面,尚有宋时的遗风。感谢在20200726 17:48:40~20200727 17:1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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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关押薛盈的耳房并没有生火, 冬日阴寒,她的双手短短几日便长满了冻疮,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李维默不作声, 一点一点仔细查看。薛盈看着他那清隽的面容, 心中五味杂陈, 眼底竟有些泛酸。
沉默了片刻, 薛盈故作轻松笑道:“我被关押那几天, 伙食很是不错呢。第一天夏娘子给我送了透花糍和鸭丁粥,第二天梁内侍送了山煮羊,第三天又送了桃花酥和猪肝羹。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要不还吃不上这么地道的点心呢。我跟你说, 入宫以后,我才发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精于饮食之道的人真的很多。”
然而薛盈缓和气氛的话并没起到作用,李维根本没接话, 他缓缓掀开薛盈衣袖, 发现她的手臂亦是一大片青紫,薛盈注意道, 他那双一向沉稳有力的手,竟然在轻微颤抖, 紧接着,便看见了他缓缓握紧的手掌。
薛盈心中一跳忙道:“手臂上的伤是我不小心碰的。我跟你说啊,卫押班过来解救我的时候, 任守义那老狐狸的面色真是好看极了,他办砸了差事,在大娘娘那里也没法交代。一想到这里, 我就觉得格外解气。”
李维终于开口说话了,却与薛盈所言毫不相干,他沉声问:“冻疮药在那里?”
薛盈愣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妆台。
李维取了药膏一点点细心涂抹,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还是不易觉察地颤抖,薛盈轻轻握住,笑笑道:“没事的,我这手冬天本就容易长冻疮,其实一点都不疼。”
李维就势将她拉入怀中,他将她抱得很紧,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气将她无声包裹,她再次觉得眼底泛酸,半响方听他沉声道:“你放心,害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不知过了多久,李维慢慢将她松开道:“好在你如今身份已明,再也没有什么阻挡我们在一起了。”
薛盈随口问道:“是你在官家面前挑明我身份的吧,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维笑笑道:“上回沈娘子做大耐糕,我便起了疑心。我在程先生那里吃过一回,他说是一位老友教给他如何做的。于是我又去找程先生问他那位老友是谁,程先生便说出了令祖的名字。恰巧当时我受陛下所托调查当年的翠微亭诗案,一些资料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我便确定你是张学士的后人了。”
李维这番话又再次勾起了薛盈的心事,她皱眉道:“我在想,大娘娘当年定是和我祖父有什么过节,所以才会迫不及待杀我灭口。还有我爹爹为什么要放弃原来的身份隐居市井,我叔祖又为何遭人陷害?据我推测,我们张家肯定是知道凶手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才会被人盯上。”
李维沉吟片刻道:“你的猜测没错。令祖有没有留下什么资料线索,我们可以去查证一下。”
薛盈摇头道:“没有,我这几天把爹爹的遗物查遍了,根本没有翁翁留下的文字。想来爹爹当初为了避祸,将这些资料都销毁了吧。”
李维的眉头亦随之紧皱,半响忽道:“对了,令叔祖那里,会不会还有线索可查?”
李维这番话提醒了薛盈,她忙道:“是了,我怎么没想到叔祖那里,我明日去一趟洛阳,好好查一查。”
李维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薛盈迟疑道:“官家刚刚提拔你为参知政事,最近应该很忙吧,还是我自己去好了。”
“无妨,明日恰好旬休。”李维压低了声音道:“我总觉得令祖之事,与官家嘱托我查的瑞庆皇后的死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薛盈内心一跳问:“你是说?”
李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沉声道:“我只是猜测。不过你放心,我生平办事不会退缩,就算幕后之人权势滔天又如何,暗室亏心,天目如电,我照样会找他讨个说法。”
薛盈亦感慨道:“经此一劫,我们行事要格外小心了。我总觉得有人在暗中时时盯着,彷佛毒蛇一般伺机而动。你少年高位,前途无量,千万不要让别有用心之人抓到把柄。”
李维毫不介意一笑:“我自会小心。孟子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纵使身居高位,若不能伸张正义、惩恶扬善,这官位我坐着也没啥意思。”
眼看薛盈望向自己的眼神带了几分崇拜的味道,李维内心一动,刚要靠近她再说什么,却见沈瑶推门进来,轻咳一声问:“眼看到了午饭时间了,李参政想要吃点什么,我赶紧下厨去准备。”
薛盈忙道:“好久没下厨做饭了,我和你一起去准备吧。”
薛盈今天想做炙鱼和东坡豆腐。坊间炙鱼多选用鲫鱼、鲤鱼或鲂鱼。薛盈今天选用的是一斤左右的鲈鱼,刺少味美,更适合做烤鱼。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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