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一犹豫,立刻被其中一个盯上,上来拽住她手臂。云南民风彪悍,她一年里面有一半的时间在全国各地跑,但还是被这黑车司机给小小的吓了一跳,使劲挣脱他,目不斜视地径直进了站内。
站内也是一样的情形,进门就是一堆司机围上来,将她拦住,齐齐喊:“大理走了走了走了!昆明走了走了走了!临沧走了走了走了!”然后忙里偷闲,一双双眼睛一齐盯住了她,“去哪里?去哪里?小姐你要去哪里?!”
她报了一个小村寨的名字,可能发音不是很准确,司机们停止拉客,面面相觑起来,似乎都没怎么听说过。她便将地址找出来,展示给一个最为年老的看,年老司机仔细瞅了一瞅,点点头,了然于胸的样子,直接拉着她的胳膊,穿过众司机的包围,引领她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大喊:“那柯里,那柯里,那柯里!走了走了走了!”
站内,跑那柯里线路的司机听见,从一辆破旧小客车后面现身,口中连呼:“那珂里来了来了来了!”一路小跑过来,不由分说,接到人,把她连人带包一起塞进了前往那柯里的小客车内。
小客车内坐定,发现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当地客人,有老农怀里还抱着鸡,车尾则拴着一头羊,热闹得很。桃李入内,车厢内马上安静了下来。可能她衣着打扮乃至身高都明显不同于当地人,大家便停止说话,一起扭头欣赏她。
一车几十道目光令她有点搪不牢,便挪了位子,靠在窗边坐着,避开旁人东张西望的眼神,从包里取出耳机戴上,这样连车厢里琐碎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小客车到点发动,半路上,她专心看窗外风景。这里同上海不同,天与地很开阔,上空是通透的湛蓝,阳光亮到令人睁不开眼睛,而窗外吹进车厢的风很清新,令她想起多年前,自己某次搭车乘了老远的路跑去迪士尼,却因门票没带,而最终没能去成那一天的事情来。
终于,前面一排坐着的脸盘黑黑的大叔忍耐不住,半途当中回头,开始向她搭话:“你是哪儿过来的人?”
她从车外收回目光,取下耳机,告诉他说:“上海。”
全车人不论男女,同时:“哦——”的一声,对她更加感兴趣的样子。
黑大叔接着问:“你脖子上的是什么?”
桃李有些好笑起来:“便携u型枕,长途移动的话,可以保护脖颈。”
“哦哦,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桃李便将便携靠枕递给他。
黑大叔拿在手上看了看,将她的粉色靠枕挂到了自己脖子上,各个角度试了试,然后继续没话找话:“你来我们这里旅游?去看那柯里那边的茶马古道?”
“不是。”她答,“我来找一个人。”
“找谁?”
她就取出写有地址的手账出来,请教黑大叔:“我想去这个小村寨,到那柯里以后,应该怎么过去?”
黑大叔横看竖看,半天,说:“三姐寨?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听说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就在西瓜寨旁,这几年已经没什么人住了。到那柯里你再去问问,客车搭到西瓜寨,然后下来往西走一走,路上问问人,就到了!”
总算知道大致距离,她放了心,把手账重新放好。黑大叔这时说:“你和我们阿诗玛一样漂亮,所以我刚刚看到你,就觉得很亲切。”
旁边两个男乘客齐声附和:“对,阿诗玛,阿诗玛!”
她微笑,没有说话。
黑大叔以无比倾慕的眼光对她上上下下打量,看她半天,伸手去自己裤兜里摸了摸,片刻,摸出一个圆滚滚的、绿油油的、带着自己体温的粗大宝石戒指出来,送到她眼前来:“这个你们上海有没有?”
她看了看,随口说:“没看到过,应该没有吧。”
“这是我传家宝,送你。”
她失笑,摇头说:“不用不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送人?”
“我俩有缘!”黑大叔坚持,“我送有缘人!”
车上男女老少乘客一齐跟着起哄:“对,有缘人!”
于是黑大叔捉住她的小手手,不由分说,把这颗胖大的宝石戒指给她挂在了无名指上。
客车停停走走,一路跋山涉水,几十公里的路,摇晃了近两个小时才到。抵达那柯里后,下来她一个乘客,黑大叔他们继续前行,隔着车窗,她与车上人互相挥手道别。
车子走出老远了,黑大叔还探头出来,叫她不要耽搁,快点去镇上打听如何去三姐寨。
她到了这里,知道还有最后一段不太远的路,反而不急了,从包里取出渔夫帽与太阳镜戴上,慢慢向镇街上走去。才转了个弯,踏上镇街的石板路,一座古典小桥便映入眼帘,随之潺潺水声而至。
街上行人稀疏,她看小桥流人家,慢慢的走,慢慢的看,由镇头闲逛到镇尾,最后被一家咖啡馆中声嘶力竭的《死了都要爱》的歌声所吸引,站着静静听了一听,挺中意,于是慢悠悠走过去,要了一杯咖啡,坐在露天的太阳伞下看风景。
今天游人不多,咖啡馆生意不是很好,吧台里的老板娘端上她点的咖啡,闷闷踱步至店门口,隔着一家米酒店铺,向再远一点的三妹土菜馆的漂亮小姑娘搭话:“四妹,今天又有外国团?”
“对!”
“你姐这里,今天生意还行?”
叫四妹的小姑娘说:“没几桌人,不太好!”正拿着一本点菜单转圈子,回头瞅见街上一个驶着摩托车的年轻男子经过,开心笑,招手大喊,“哥哥,哥哥!”
年轻男子听见四妹声音,一个急刹车,摩托车停下,从车后座放下一条脏兮兮的土狗,取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才走过来,问:“看到小五的车子来了吗?”
四妹笑说:“你来早了,他的车子要四五点才到呢!”
年轻男子点点头,然后问:“怎么了,喊我有事吗?”
四妹想起正事,忙把菜单塞到他手里:“今天带了个团,两个法国人,说话有口音,点菜听不懂!快来快来,帮忙点个菜!”
年轻男子说好,叫狗门旁蹲着,不要乱跑,把手机塞到牛仔裤屁股后袋中去,咬掉笔帽,入内给客人点菜去了。
客人是一法国夫妇,英语口音略重,但不至于听不懂。他俩点了红烧鸡块,交代不要鸡头鸡脚鸡内脏。四妹日常对话完全没问题,但是两口子点完,却又找补了一句:“千万千万不要鸡爪子,我一想到它的脚从它们自己的粪便上踏过去时,简直全身恶寒……”挤眉弄眼,配合夸张的表情手势,表达出非常受不了的意思。结果因为多此一举,找补了这个说明,四妹反而云里雾里,搞不懂了。
年轻男子帮法国夫妇点好菜,菜单交给四妹,出门招呼蹲守门口的狗时,一瞥之间,看到隔壁胜巴克咖啡馆门口的太阳伞下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女孩子身材高挑窈窕,一阵风过,吹动长发,更显动人,因此就多看了一眼。
女孩子一头披肩长发,浅蓝色棉麻道袍里面搭一条吊带背心,道袍下面则是一条毛边热裤,一身打扮舒适随意,透着几分慵懒性感。这打扮,一看就是外面来的文艺女青年,本地人根本不会这样穿,更不会有她这个肤色。
年轻男人去开自己的摩托车,喊狗爬上后座,脚都踩上油门了,还是回头,看那女生一眼,两条长腿直且白,镇上每天来的文艺女青年虽然不少,但那样的长腿却不多见。
车子开出一段路,停下等前面一辆卡车过去时,再次回头,又看了一眼。太阳伞下,两条随意交叠的长腿白到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预测错了,应该是80章男主出现。骚凹瑞。
第80章
桃李一杯咖啡喝完, 看看时间,感觉可以出发了,遂向老板娘打听如何乘车去三姐寨。老板娘一听她报出的名字, 便笑了,纠正她说:“你地方名字肯定是听错了,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 但咱们那柯里这一带, 三姐寨是没有的,三者寨倒是有一个,隔壁三妹四妹就是三者寨子里的人。”
咖啡的账结好, 胜巴克一时没了客人, 老板娘闲来无事,便亲自将桃李领到镇上客车的候车点,告诉她说, 三者寨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寨子,没有车直接到那里, 但是可以乘到西瓜寨, 到西瓜寨下来,再翻过一个山头, 走上一点山路,就到了。然后再三嘱咐, 说前不久发过一场洪水,附近村寨受灾严重, 到处都有积水, 路上务必要当心,云云。
桃李道谢,重新戴上渔夫帽, 同老板娘挥手道别后,独自站在候车点,静静等候去往西瓜寨的客车。
客车到点不来,时间还早,她反正不急,就吹吹风,看看街上行人与风景。这个镇子应该是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杂居地,来往行人中,各种服饰的人都有,不论哪个民族,男子大都黑而干瘦,少女多戴大耳筒,宽手镯,衣饰无一不艳丽,脸膛也黑,却明媚而美。
桃李当街站了很久,看了很多少数民族的艳丽女子从面前经过,又被几个外地男游客搭讪了几句,站到腿都发酸时,终于看见镇那头,远远的有一辆破旧小客车往这边驶来。拎起脚下旅行包,才要过去,忽见有年轻男子以摩托车载着一条土狗从面前经过。
狗是土狗,中等体型,原是白色,却脏成了黄毛,竟然和人一样,直立在车后座上,两只前爪努力地抱住他的主人,年轻男子的肩膀。镇上青石板地面不平,坑坑洼洼,摩托车开起来颠簸摇晃,那狗却一脸淡定,还有闲心看看这,看看那,欣赏欣赏行人与路上风景。
桃李从前在其他地方从没见过狗也可以像人一样乘摩托车,觉得好笑,看着看着,没忍住,“噗”的一声,便笑了出来。
载着狗的摩托车街上好好的正开着,经过面前时,忽然放缓速度,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
年轻男子刹车,伸长两腿,撑住车身,回头看她,目光自下而上,由她的腿看到脸上,有点不太确定地喊出她的名字:“桃李?”
时隔多年,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桃李有片刻茫然与失神。她从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和他遇见,若不是声音,光凭眼前形象,她根本都无法认他是从前的李上言。从小他都是比她还要白的肤色,就算踢球的那个时候,都没见他黑过,可在这里,还是没能抵挡住云南高原的紫外线,晒得同本地人一样,成了黑皮。不仅冷白肤色不再,便是形象,也同从前判若两人。
这几年里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些什么,皮肤晒得墨墨黑,两边鬓角以及脑后头发剃的短碎,露出青色头皮,头顶却扎一根复古造型的毛糙小辫,左耳戴一枚钻石耳钉,右鬓头皮剃一个骚包闪电。更兼身上洗到泛白的牛仔衣裤,脚上一双破旧人字拖,一眼望过去,就是家道中落的落魄懒散的浪荡小痞子形象。
曾经从发型到衣着总是一丝不苟,晚上应酬客户到午夜十二点,第二天早上,照旧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就算40度天,都西装领带外加名牌腕表去上班的一代精英型男;哪怕学生时期,明明也是颠倒全校女生的一根草。
可现在,颜值只剩一半在线,精英气质一丝不见。惨古。辣眼。
对于面前这个浪荡落魄男人,桃李花了好一点时间才认出他,不过看了一眼,感觉有被辣到,马上转脸,几乎都没眼去看。
而李上言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四年前,那时她性格安静,脸上婴儿肥十分明显,因而显得有些娇憨,而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婴儿肥褪去,五官锐化得十分清晰,身上多了份时间的沉淀,较之从前,反而更耐看,更有气质。刚刚在咖啡馆时,一瞥之间,虽有似曾相识之感,却想不出哪里有见过,因而多看了几眼。而这一次,她当街而立,形象肤色以及长腿太过显眼,他总算认出。
李上言认出桃李,载着他的狗,骑着摩托车过来,惊讶问:“你怎么在这里?”
桃李尽量不去看他造型,目光落在旁处,淡淡回他:“哦,出差。因为公司里的一点工作。”
“什么工作?”
“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她淡淡道,“一个小项目而已。公司明年准备建几所希望小学,过来考察一下。”
李上言点点头:“然后就考察到这里了?”
“嗯,算是吧。”
他抬头看看天,看看树,然后再看看她:“这里准备呆几天?晚上又住哪里?”
“时间的话,一周左右吧,还不确定。至于住哪里,还没想好呢。听说附近有个叫西瓜寨的地方,那里人少风景好,准备先去那里看看。”
他再次点头:“西瓜寨有家小小的客栈,随便住一住没问题。”
“嗯,知道了。”
但他也没有就此走掉,就横跨在摩托上,看看天,看看树,再看看她,脸上的表情有点懵,也有点闷。而她低头踢脚下小石子。两个人同时沉默着。
沉默中,远处有哒哒哒高跟鞋走在青石地板上的声响,声响渐行渐近,是胜巴克咖啡馆的老板娘。老板娘刚刚送好桃李,在街上又遇见熟人,拉住说了会话,转身回家时,看见桃李还在,一喜,忙冲这边喊:“言兄!言兄!那个高个女孩子!她从上海来!她要去三者寨!她要去寨子里找一个人!一个朋友!你顺路把她捎回去!”
李上言听了,重新对她看看,清了清嗓子,说:“哦,挺巧,我就住三者寨。”
桃李也说,嗯,是挺巧。说完,低下头去,看脚下山石中生长出来的一朵小野花。
小野花起初是小小一朵闭合的花苞,慢慢的,迎着风,照着光,在她面前,打开了花瓣,一点一点,绽放成一朵怒放的小喇叭。忽而又是一阵风来,如喇叭般盛放着的花朵随风动了几下,花叶脱落了,花瓣萎缩了,一片片随风飘零而下。
花开了。花又落了。一转眼,春与夏两个季节,就这么流逝而过了。
桃李经历了一朵花的盛开,凋谢与枯萎的过程,过了春与夏两个季节那么久,然而抬起头来,发现刚刚掀动咖啡馆太阳伞的那一阵清风才抵达三妹土菜馆的门前,随着那阵风起飞升空的灰雀刚刚在近处的红豆杉上落了脚,而自己被风吹起的长发,仍然飘扬在面颊旁,尚未落回到肩上。
李上言向她伸手:“包拿过来吧。”
她两只手插在热裤口袋里,没动:“原来你就在三者寨啊?”
“嗯,我就在。”听她这句话时,不知为何,忽然有点想笑,及时忍住。转脸看向别处,再回过头时,神色恢复如初。
“算了,我就住西瓜寨好了。”想了一想,又问,“对了,从西瓜寨到你那里不远吧?”
“挺近,隔着一座山头而已。”
“如果我在山这边喊李上言的话,你在山那边听得到吗?”
他想了想:“不知道,没人喊过,听不到吧。”
“哦,那算了。”默默把电脑包以及装着几身替换衣服的旅行包递给了他。
他将两只包放在脚下塞塞好,回头同她道:“走吧。”
她嗯了一声,却又问:“怎么走?”
他叫狗紧紧贴住自己,空出车后座一块地方:“坐后面好了。”
她嫌弃那狗脏,不愿和它一起坐,所以站着不动。
李上言便道:“或者叫它坐在你身后。”
她想象了一下,自己搂着他的腰,然后狗坐在自己身后,两只小脏爪子搭着自己的肩,两人一狗,驾驶一辆破旧摩托,驰骋在乡野山村,林间田头……不禁一身恶寒。
要是没有这脏狗倒还好。反正心里还是嫌弃,所以还是没动。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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