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三四月的谷雨时节了。
外头儿春意盎然、万物复苏,雾气笼罩着的柳树,涓涓清露挂嫩绿枝头,江南水乡处处清润幽雅。
与此同时,也是北方河海解冻的时间。秦肆和青黛早已打算好了,要趁着这个时候回京城—趟,去看看身处京城的各个故人。
广陵城的客栈生意早已蒸蒸日上,规模又扩大了好些。林大伯和林大娘整日闲空,没事便是寻着些话儿来聊,日子自然是过得美滋滋的。
秦肆和青黛同二老、小竹子和翠翠交待了一下,便启身带着好些侍卫丫鬟,坐上了去往京城的一艘大船。
乘船时,二人也不觉得烦闷的。
每日饮些小酒清茶,在微醺中听着箫鼓管弦,二人于此吟诗作词。或是在船外欣赏着美丽的水色山光、海水与重重叠叠的黛黑色山岭
清秀朦胧,山水映着一双密不可分的影,自成—派潇洒风流。
等到了下船时,二人还颇有些感慨着时日飞逝,竟这般快地就到了京城。
京城的街道仍是一片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摩肩擦踵的,丝毫不因他们的短暂离去而停下运转。
许是有人从码头处快马加鞭来至了东厂督府,提前向着督府之人传达了消息。等到秦肆和青黛慢悠悠地坐着马车到了督府附近时,门前就早已经立了好几列的内侍和侍卫。
有些内侍隔着好远,就朝着缓缓驶来的马车看去,眼里都含着些憧憬。在看到马车下来的两道身影时,便是欣喜得差点就乱了分寸、高声欢呼了起来。
秦肆身为东厂厂督,不仅是东辑事厂的顶梁柱,更是督府的顶头主子。
秦肆在一年前离开了京城,大多的侍卫和内侍都是不知晓实情的。内侍们猜测来猜测去,最终的结果便是猜着秦肆早就丧命了,督府只是留下一具空壳。
如今,秦肆带着青黛平安地归来,正是侧面地鼓舞了人心。
也不知秦肆事先交待了什么,督府的所有侍卫内侍见到了青黛,都是未惊讶的,还是如同以前那般礼数待她。
秦肆和青黛也在众人的拥护之下,入了东厂督府来。督府还是曾经的模样,并未多少变化。只是院里的树木长高了些,花花草草也浓密了一些。
青黛瞧着督府,心里自是感慨万千。她离开京城时,并未想过自己还有一日能够回到此处来。
“你怕是累着了,站着都能出神。”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原是秦肆又在笑话她了。
“那自然是了,连坐了十几日的船,不带停歇的,早就累了。”青黛收回心思,轻飘飘地回了他一句,装着一副抱怨的样子。
秦肆却是无情地戳穿了她的小谎言,“当真?今早夫人还说想在船上多待几日呢,怎么—转眼就变了个说法?”
青黛闻言,便有些使小性子了,微眯着眸子瞪了秦肆一眼。秦肆随即就笑着搂过她,半带着往明间里去了。
二人便在明间里歇脚,刚刚坐下,就有内侍奉了香茶上来。
青黛执着茶盏润了喉,嗓子清润了些,正欲与秦肆说些话呢。突然就听到一道十分粗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督主!”
秦肆闻声便下意识地蹙起了眉,青黛还有些未反应过来,寻声看过去。
随即就看到了一个形似壮硕黑熊般的大将,绕过大门处的影壁,三步并两步地猛冲过来了。
他到了秦肆跟前,便是立即咔嚓―声跪下,瞪着―双炯炯有神的眼,大喊道:“督主,你总算是回来了,宗元在京城等您等得好辛苦! ”
原是宗元。
青黛许久未见着这个大块头,这么一见,倒是感觉有些亲切起来。
秦肆只是斜睨了宗元一眼,宗元却是满眼都是秦肆。从最开始的慷慨激昂,逐渐变得如同小家怨妇一般唠叨着,“宗元给督主飞鸽传书好多次,您就是不回信这次督主回来,俺还是刚才才从来报的侍卫口中得知的!”
宗元一念叨起来,便有些没完的意思。秦肆自是不想听这些啰嗦言语,又下意识地恢复了权臣那副高高在上的冰冷模样,冷声道:“既然人已经见到了,你就退下去罢。”
“督主”宗元闻言,觉得秦肆心狠,又是激动得两眼泪汪汪的。
只是他这么一个威猛大将,配着这么一个憋屈的表情,实在好笑。
青黛见状,不禁就笑出了声。
宗元这才发现明间里还有一个人,扭头过去就看到了另一个主位上的青黛。那双眼更是瞪成了铜铃大小,十分惊讶,“夫夫
人?”
青黛微滞,宗元竟下意识地唤她为夫人了?
那岂不是已经默认了青黛这个厂督夫人的存在。
青黛听着也是有些触动的,面颊上情不自禁地挂起了一道温软的笑意,“嗯,我回来了。”,
宗元怔仲着,忽的粗鲁地用衣袖擦拭着眼眶处泛着的眼泪。虽场面有些滑稽,却未有人笑的。
宗元站了起来,直盯着青黛和秦肆,看表情似是很欣喜的,“回来便好,回来便好……你们怕是饿了,俺赶紧叫厨子弄个晚宴来给督主和夫人接风洗尘。”
说罢,宗元又立即风风火火地往膳房处跑去,竟连内侍都不记得使唤了。
备晚宴还需约摸一个时辰,秦肆和青黛各自洗漱、整理一番,才一同去了膳厅。
膳厅的八仙桌上已经备了大半的菜肴了,二人来得正是时候,也正准备动筷子呢。外头忽的就传来一道粗哑尖利的公鸭嗓声线,远远地就传进了众人的耳中。
“皇上驾到!”
今日天色有些晚了,二人本想休整一日,明日再去宫里头探望皇帝的。却未料到皇帝也是个急性子,竟一路赶着来到了督府之中。
这般想着,皇帝那金灿灿的明黄身影就已经大摇大摆地来了。
过了一年,皇帝的模样未变多少,倒是眉宇间的神色变得成熟稳重了一些。他见到秦肆,却又是一下子打回了文弱的原形。
皇帝上下打量着秦肆,两眼更是闪烁着几不可查的晶莹,过了半晌才感叹着:“秦厂督……可真是好久不见。”
秦肆见到皇帝,大抵也是十分想念的。只是他的性子到底沉稳,未多做出些反应,只是眸子变得幽暗了好些,随即缓声道:“皇上。”
一旁的青黛也随之施礼,“见过皇上。”
皇帝本想开口让秦肆不必拘泥礼节,却不料秦肆身侧之人出了声。
他回眸便发现是一脸温润的青黛,皇帝只是看了一眼,心内便已是愧疚感横生,叹道:“这一路可真是苦了秦夫人……当年发生的事,朕也是得罪了你。”
皇帝再提起当年一事,青黛却已经觉得那事如过眼云烟,早就不值得一提了。她温柔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放在心上。”
她记得,秦肆曾经说起自己的身世。而眼前穿着明晃晃龙袍之人,就是秦肆唯一的亲弟弟了。
青黛知晓的,只是这一切都是不好随意说出的。
青黛明白秦肆与皇帝二人定是有好些话想说的,正巧膳厅摆着这么多的丰盛菜肴,她便主动开了腔,“这傍晚时辰,皇上一路风尘仆仆、纡尊降贵至督府,怕是还未用过膳食。若是皇上不嫌弃,便在此处一同用宴?”
皇帝闻言,自是有些惊讶的,眼里充斥着好些惊异神色。他从未与秦肆一起吃过膳食的,也不知晓秦肆的意愿。
眼下,皇帝就犹豫着看向秦肆,目光似是有些期盼的意思。
秦肆当然是跟随了青黛,“嗯,留在此处一同用宴罢。”
话落,伺候着的内侍便识趣地下去增了副碗筷。
此间,皇帝随身的内监还悄悄询问着皇帝,是否需要在饭菜里以银针试毒。不过眨眼间,这个内监就被皇帝遣到屋外去了。
随即,其余的下人也都遣了出去,膳厅中只剩叁人了。
督府的宴食风光,总是比不过御膳房的菜色好。皇帝却是吃的好生欢喜,一点九五之尊的架子都未持着,动着筷子欢快地吃了几口,便颇为欣慰地道了一句,“朕一直都是一个人用膳的,今日总算有人与朕一起了。”
青黛闻言,心底酸酸涩涩的,开始有些可怜起皇帝来。
皇帝掌握权势、坐着至高无上的皇位。却始终都是一人孤苦伶仃地在宫中,周遭之人不是要害他的,便是畏惧着皇族的权力而奉承、讨好着他的。
从未有人真心待过他。
青黛如此想着,便用着公筷夹了块盘子里的红烧肉,夹到了皇帝的碗里,“这道菜烧得不错,皇上快尝尝。”
皇帝看着那碗里的那块浸着红烧汁的肉,忽的就怔住了,大抵是又觉得从未有人给他夹过菜的。民间里极为普遍、常见的一件小事,在皇帝这里,却又显得极为珍贵罕见。
如此,皇帝的鼻间就已有了些酸涩,眼中也有了些湿润。
青黛的手还未彻底收回,身旁就跟着传来了一道醋溜溜的声音,“夫人真是体贴呢。”
青黛随即又夹了块肉给了秦肆,带着笑意地嗔道:“吃饭也不能堵住你的嘴的。”
皇帝回过神,发觉二人轻松自然的对话,便是欣然一笑。随即接过了公筷,给青黛和秦肆各夹了一口菜过去,“你们二人也要多吃些。”
青黛有些过意不去,又夹了一筷子菜过去,皇帝却又紧接着来了。最后两个人似是乐此不疲,一顿下来光给人夹菜了。
青黛与皇帝互相夹菜,只有无动静的秦肆的碗里一直如同小山般堆积着。
到最后还是秦肆忍无可忍,将公筷收起,二人才止住了给对方夹菜的行为。
皇帝许是察觉了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够稳重,清咳一声,才与二人长长短短地叙起旧来。
来回几句,皇帝便开了个新话头儿,“你们这一趟回京来,就不再走动了罢?”
秦肆明白皇帝的意思,却也摇了摇头,“只是待个十天半月,便要回南方水乡去了。”
皇帝闻言便是一怔,“可是……是打算在南边长久住下了吗?”
此间,秦肆与青黛互相视了一眼,彼此的目光都十分柔和安定,“嗯。”
皇帝的心思落寞了些,转眼间却又恢复了过来,“那你们可得常回京城来看看。”
秦肆闻声却是有些犹豫的,这水路并不好走,往返京城消耗的时间多,他有些怕青黛熬不住。考虑间,也并未及时回话。
青黛见皇帝的面色逐渐地沉寂了些,便替着秦肆先回了他,“定会常回来的。”
这般,皇帝才如释重负般的叹口气,嘴边也溢起了一丝含着期盼和欣慰的笑意。
晚宴继续进行着,直到最后,叁人一同举起了酒杯,庆祝着迟来的团圆。
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撞击起了无数泡沫般的朦胧回忆,也敲响了安稳又祥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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