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殿阁大学士、工曹尚书和督察院左督御史在太极殿外跪了一个时辰,算计着再不陛见,传旨的仪仗就该到府门口了,于是干脆不顾脸面了,在殿外磕头哭诉起来。
火烧眉毛了,若再顾及脸面,府里可就要出人命了!
三人不敢再扯一个字儿的尊卑礼法,只将抗旨的缘由一五一十地道来,顾不得家丑听进了多少人的耳中。三人在太极殿外哭得涕泪横流,直道无颜出宫,不如一死了之。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估摸着传旨的宫人真到府门外了,三人心如死灰,仰头望了望炎炎烈日,直觉得天旋地转。
这时,殿门忽然开了!
内侍太监出了大殿,宣工曹尚书进殿。
工曹尚书大喜,一步三跌的陛见去了。内侍将殿门关上,半柱香的时辰后才打开,只见黄尚书涕泪横流的走了出来,掩面下了宫阶,经过同僚身旁时连句提示之言都没说,匆匆地就出了宫去。
内侍又宣督察院左都御史进殿,人进殿之后也约莫半柱香的时辰才出来,出来时同样是羞于见人,掩着面出了宫。
殿阁大学士最后陛见,出来后也走得匆忙。
没人知道天子与三人谈了些什么,只知这日传旨的宫人进了三府之后并未宣旨,只是一言不发的在花厅里等着,不坐也不奉茶。三府上下老幼皆出,提心吊胆地跪在花厅外,一直跪到老爷回府。
传旨的宫人皮笑肉不笑地把圣旨往当朝大员的手里一交,便率人走了。
圣旨未宣,三府上下皆不知老爷接的是何旨意,问了也无果,只见老爷失了魂儿似的,怀揣着圣旨便进了书房。
此后,三位大员称病不朝,三府闭门谢客。
十日后,林、李之案判结。
兵曹尚书林幼学之妻余氏草菅人命,判斩!林幼学在淮南任上吞侵良田,谋私欺民,判革除官职,流放三千里。
内阁学士李熹的继室徐氏打杀侍妾逼死丫鬟,判斩!李熹借徐氏娘家的产业贪赃洗钱,谋利万金,判革职抄家,流放千里。
行刑那日,因女犯之故,法场没有开放,朝廷只允了被害者的家眷监刑,林、李二人连罪妻的面儿都没见上便被押入囚车,遣出汴都,往流放之地去了。尚书府和学士府被查抄,府里的公子贵女一朝沦为罪臣之后,好不凄惨。
林玥前些日子入宫时还是一身孔雀裙,满面骄阳气,而今却被脱去簪钗赶出府来,因无葬母之银,走投无路之下求到了何府上,在何府门外磕破了头。
何初心听闻此事一时拿不定主意,忙去书房求见祖父,却见嫡兄也在。
何少楷在江南水师军中任职,领的是军候之职,军中却称其为少都督。林、李两家被查抄,他一早就到了书房,小厮去街上打听消息,频频回府报信,刚把林玥之事报来,何初心便到了。
何少楷道:“何需理她?撵走就是!”
何初心道:“撵走只怕要担不义之名……”
何少楷冷笑道:“我的傻妹妹,她和你本就不同心,何需与她讲仁义?她进宫那日在皇后面前言语张扬,意图借刀杀人之时,可没想过仁义。”
“可外面的人不知宫中之事,如今她落了难,来求丧银也是出于孝心,若撵她走,必有人骂我不义。哥哥也知,中宫那人十分厉害,那日没为文氏求情,我们八府之女便受了一番斥责,今日若撵人,事情传去宫里,我怕又会惹出事端来。”
“那你就不怕帮了人,圣上那儿会以此来做文章?”
“我正有此顾虑,所以才来问祖父和兄长,此事当如何处置?”
何善其面色凝重,摇了摇头,“此事两难,只看君心。可君心难测,如今的形势,祖父也不敢妄猜,毕竟在选妃一事上,咱们何家已经猜错过一回了。”
八府联名逼圣上选妃是因取仕改革之迫,圣上不肯纳妃,八府皆以为圣上是担忧朝中再现外戚专权的局面,至于帝后情深,不过是笼络民心的帝王之术罢了。八府趁着帝后不在朝中的日子里商议了一番,认为要趁早逼圣上选妃,迟了就逼不动了。
八府料到了圣上不会轻易妥协,却没料到圣上的态度如此强硬。
何少楷嗤了一声,“祖父之忧虽有道理,可焉知不是长他人志气?圣上亲政不久,立威是必然之举,但八府之中独独没有动我们,焉知不是有所忌惮?”
何善其见孙儿面含不屑之色,不由沉声斥道,“忌惮岂是好事?!此乃祸事!”
“祸又如何?未必有临头之日。”何少楷不以为然,“咱们与那几家不同,江南水师可有接驾之功,祖父因功被封为襄国侯,只待金匾赐下,江南水师都督府就会成为襄国侯府。圣上亲政,招贤纳士,查办咱们何家与过河拆桥何异?到时,四海之内恐无贤士敢来自荐。”
江南有二十万的水师,何家能掌三代兵权而不遭帝王疑心,是因为水师驻扎在大江南岸,离京畿重地有三千里之遥,水师不擅马战,只能守江河,却难攻城池。纵观青史,少有水师兵变而致江山易主的事,故而水师甚少遭到帝王忌惮。
但如今形势不同,大兴江山一分为二,南兴定都汴河城,江南水师驻扎在圣上的家门口,水师虽不擅攻城,但以二十万的兵力踏平一城还是办得到的。所以,江南水师对圣上而言已成威胁,他忌惮何家也是理所当然。
忌惮虽非好事,却也未必是坏事。士族若无势,必定亡得更快,兵权在手,虽会遭忌惮,但也恰恰说明圣上尚无收回兵权之法。那就想办法让圣上收不回兵权,让他一直这么忌惮着,也不失为一个保全之法。
何善其看出孙儿心中所想,沉声道:“你的想法虽有道理,但若行此道,非深谙权谋之术不可。你在此道上可能与圣上一较高下?你可知,那日在太极殿中,圣上对那三家说了什么?”
何少楷沉默了片刻,道:“孙儿只听说,那三家为求圣上收回旨意,跪在太极殿外自个儿把家丑道尽了,至于进殿后说了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祖父可是探知到了口风?”
何善其颔首道:“听说,圣上对那三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三家恐已倒戈了。”
“什么?”
何善其嘲弄地一笑,道:“工曹尚书黄渊是个孝子,他小儿子三岁能识字,四岁通千文,五岁能赋诗,甚得黄渊的喜爱,只是婚事坎坷。老夫人嫌翰林院侍讲掌的是文史修撰之事,名高势微,于是请官媒过府要给孙儿议亲,放话说就是人死了,配一门阴亲,也定要门当户对!黄小公子缠绵病榻,官媒仍登门说亲,黄渊既不敢忤逆老夫人,又心疼儿子,急得两鬓都白了,圣上一道赐婚的旨意若是下到府里,可真能一下子要了府里老小两条性命,黄渊怎能不急?他进殿陛见,圣上道:‘朕爱才,翰林院自武德年间设立起至今,供职的皆是身怀技能之士,朕有心改革吏治,意欲令翰林院日后成为养才储望之所,不较出身,广纳贤士,以备社稷之需。朕听闻爱卿之子才学过人,翰林院中倒有适合他的差事,爱卿以为如何?’黄渊之子久病不起,耽误了入仕,圣上宣见黄渊,非但未加责斥,反而将他的爱子点入了翰林院,甚至将翰林院即将改革的事透了口风给他,他只要不傻,就该知道把这口风透给老夫人,老夫人必定不会再阻挠婚事。”
“可圣上却未将此前的旨意收回,圣上留了一手,以金口玉言为名命黄渊回府接旨,并告诉他传旨之人虽到了尚书府,但并未宣旨。他且将圣旨接了,不必张扬,待乱事平息,自会有新旨赐下。圣上还道:‘百善孝为先,爱卿乃孝子,顺从母意虽然无错,但法理人情贵在有度。卿乃一家之主,长者难免有糊涂之时,爱卿该断时当断,别总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朕六岁登基,二十七岁亲政,难事说不完道不尽,这不刚大婚就被卿等联名逼着选妃?逼得朕放下国事来问臣子的家事!爱卿可知江北、岭南、吏治、水患诸事压得朕夙夜难眠?朕若如爱卿这般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满朝文武只怕要看朕的笑话。事儿得一桩一桩的办,急也莫可奈何,不妨当断则断,寻法解之。’你听听,圣上这一番话说得是推心置腹情深意切,黄渊是文人,怎能不深受感动?他是痛哭不起,当殿悔过,掩面出宫,闭门思过至今!”
“……”何少楷眯了眯眼。
何善其接着道:“御史王瑞只得一子,却欺霸市井纨绔成性,他担心儿子去关阳守城会有性命之忧,圣上虽未收回圣旨,却许了他一道口谕,把他儿子调去了星罗军中历练。圣上道:‘星罗的海寇早年间被萧元帅率兵剿杀得只剩小股流寇,近年来,海寇虽有复来之势,但近几年海上难兴大战。朕会派人知会魏卓之一声,叫他带着你家小子多历练历练!眼下星罗正大兴海防,多的是领军功的机会,朕就不信,你家小子跟在一群忠义之士身边,会磨不去纨绔之气,练不出儿郎血性来!说不定他日归来,他真能给你光宗耀祖!’王瑞望子成器,听了这话,岂有不心潮澎湃之理?他也是久叩谢恩,当殿悔过,出宫后闭门思过至今。”
“至于大学士秋儒茂,圣上倒是将他斥责了一顿,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既好色,他儿子想必也非忠正之士,那何必介意父子共用姬妾?秋儒茂大呼使不得,并为子申辩,圣上斥道:‘当朝一品大员,朕之左右侍从,竟狎妓成癖,朝廷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朕告诉你,你若改不了这毛病,朕就下旨每日往你们父子府上送姬妾,准你日夜欢歌父子同乐!朕就等着你掏空了身子,赐你还乡养老!’圣旨尚在秋府,秋儒茂回府后慌忙遣散了姬妾,又命人去画舫为那一对歌妓赎了身,不仅还了两人良籍,还给了一笔银两,叫两人回乡去了。”
“林幼学掌着淮南道的兵权,他押入天牢的这些天里,不知多少人想探知圣意,可三府大门紧闭,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以致朝中都在猜测三府已归圣上所用,这便是圣上不收回旨意的用意了——那三道旨意是悬在三府门前的刀,提醒着三府有软肋捏在圣上手里,他们只能按着圣上指的路走。而且,圣上的厉害之处还不止在此,你想想,翰林院若真成了储养才士之所,天下思潮岂不尽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黄渊之子进了翰林院,一言一行皆可监察不说,他年纪尚轻,容易培养,加之圣上成全了他的姻缘,他心向圣上岂不已成必然?王瑞之子也一样,虽不必去关阳送命,可到了星罗,焉知不是为质去的?哪怕日后回朝,纨绔子弟真成了铮铮儿郎,那心也是向着圣上的。”
何善其苦笑一声,叹道:“圣上好手段哪!恩威并施,步步机谋,可谓深谋远虑。你想与圣上博弈,论权术,你自认为比圣上如何?”
何少楷沉默了,眼底波澜兴覆,半晌过后才问:“照此说来,圣上想要孤立我们?”
八府之盟看着还剩四府,但那三府已不敢造次,那可不就剩下何家了?
“只能如此猜想了。这几日,祖父左思右想,怀疑三府陛见的情形轻而易举地就被探听到,这十有八九也是圣意。”何善其叹了一声,“圣上在等,等着看我们何家如何行事。”
而如何行事,应该便关乎生死兴衰了。
“都怪祖父,当年没敢赌。”何善其看着何初心,悔之晚矣,“当年,祖父担心元党势大,圣上势单力孤难以成事,想着就算他的大业真成了,后宫之中也会有我们何家女的一席之地,谁想到他会遇见当今皇后……唉!你那日也进过宫了,这些日子也看见了,圣上是铁了心不选妃,你也该死心了。明儿祖父便请官媒到府上来为你议亲,御赐金匾虽还未挂上,但何家已算是位列侯爵了,满朝名门望族的公子给你挑,定能挑一门好亲事。”
何初心拧着帕子,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儿,还没开口,祖父便又有话示下。
“门外那人,你可差人去给她一笔丧银,担下一个好名声。放心,待明日议亲的风声放出去,宫里必不会降罪于你。”
何初心这才知道,原来祖父心中早已有了两全之法。
两全之法,又是两全之法!
当年如此,今日也是如此,可每次被牺牲的都是她。
何初心抿着唇,凄怨不甘和泪涌出,扭头奔出了书房。
“妹妹!”何少楷欲追出去,却忍了下来,转头问道,“祖父,妹妹议亲的消息一放出去,可就等于是我们和圣上低头了!”
“我们已经被孤立了,不低头,你想反不成?!”何善其怒拍桌案,掌风逼得何少楷双目一虚,“祖父费了一番口舌,你竟还介意一时的高低!圣上与你年纪相仿,论阅历、远见、谋略、胆识,你都差得远!不俯首称臣,难不成你想学元家?水师久安于江南,我们何家是做不成元家的,进退有度,方能长久!”
何少楷的脸色青一阵儿白,冷笑道:“祖父难道忘了,城外有五万对英睿皇后忠心耿耿的兵马,自过了江来,他们便另营驻扎,非但不肯并入咱们,到现在了,还自称江北水师!圣上器重他们,防着我们,用意已昭然若揭!若一味低头,我们只怕会万劫不复!”
“祖父何时说过要一味低头了?争与不争,重在分寸,以退为进的道理,你应该懂!”
“孙儿懂,军中的将士们可不见得会懂,若叫将士们觉得憋屈,日后恐生哗变。”
“水师居安已久,军中士气早就懒散得不成样子,还有哗变的血性?除非有人煽动。”何善其目光炯亮,语气里含着警告,“你和军中的那些年轻将领都安分些,祖父这些日子眼皮子跳得厉害,总觉得林家在淮南军中遍布旧部,圣上也太不顾后果了。可圣上一向深谋远虑,又怎会行事不计后果?除非……此事不像我们看见的这么简单。这阵子兴许会生乱事,你们切记不可妄动,待看清楚局面,再图后事!记住了吗?”
“……是。”何少楷恭敬地施了一礼,低头时袖甲上雕着的纹影落在眉宇间,如豹伏行。
何善其果真未猜错。
嘉康初年七月二十九日,原兵曹尚书林幼学的囚车在押解途中被劫。
八月初二,淮南军中林氏旧部以朝廷迫害忠良为由,历数皇帝背弃祖宗、宠后干政、听信谗言等数宗罪,煽动大军哗变,意图攻下淮州,不料驰至城下时,本该里应外合打开城门的驻军指挥使及其部下竟已被斩杀,数颗头颅高悬于城楼之上,血染城门。叛军惊觉密谋败露,决意强攻州城,遭到驻军的死守。州城久攻不下,半夜时分,叛军分三路退往附近的绥县、卢县和武都县,三县兵少易攻,林氏旧部意图先占三县,再谋后事。
八月初三凌晨,三路叛军退至三县城下,城楼上忽然举起的火把驱散了大雾,人马慌乱间,一名将领手举圣旨喝道:“圣上料到尔等会作乱,就在尔等强攻州城之时,邻近三县之中早已布下了大军!圣上有旨,降者不杀,尔等还不卸甲就擒?”叛军大乱,急忙退走,三县将领乘胜追击,淮南道兵马副使亲率大军伏击叛军于半路之上,斩林幼学及两名叛军将领于阵中,俘获五人,余者皆降。
八月初六,捷报八百里加急送至朝中,淮南道兵马副使邱安被擢升为淮南道总兵,军中有功将领八人论功封赏,紧邻汴州的淮南兵权收归朝廷。
正当群臣惊于帝谋之时,时隔两日,又发一事,朝野震惊。
八月初十,步惜欢亲擢江北水师的军师韩其初入朝,官拜兵曹尚书!
一介寒门学士从军师直擢至当朝二品,这等惊世之闻只听说过一回——当今皇后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时,曾以一介贱籍之身受封江北水师都督。
可朝中重文轻武,掌管朝廷武官任用及兵械、军令大权的尚书一职岂是一介武职能比?
朝野哗然之际,群臣回想八府联名之事的始末,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皇后虽有断案之能,但八府后宅之事能那么快就查明,自然仰赖于证据齐全。八府刚刚联名上奏,证据就呈到了凤案前,显然是圣上洞察先机,早有所料,而圣上也料到了林幼学有难,淮州必生兵变。莫非八府联名威逼正中了圣上的下怀?圣上不仅维护了皇后,威慑了百官,还对内施恩三府,孤立何家,对外严防兵变,收割兵权。兵权一收,圣上立即便擢了亲信入朝担当兵曹尚书的要职!这洞察先机的远见,步步为营的城府,动若雷霆的手段,叫人细思恐极,不得不敬畏心服。
韩其初乃一介寒士,从军三载,从新兵到皇后帐下的谋士,再被皇后拜为江北水师的军师,虽有用兵之能,却无入朝为官的经验,更别提官场上的人脉了。他任尚书,施政必多阻挠,圣上不可能预料不到,如此还将韩其初擢至此职,只有一个可能——寒门子弟入仕,若官位低微,必遭上峰打压,不如身居高位,施政成效如何,那看的就是才智手腕了。
不过,经过八府联名一事,群臣慑于帝王心术,非但选妃之事无人再提,早朝上奏事时都比往日恭谨得多。
朝政形势大好,皇后提点刑狱之事也初见成效。
此前,淮江的碎尸案经皇后提点,刑曹命人持公文下关州进行督办,果然在关州的河道沿岸陆续搜到了五块残骨,其中没有头颅,却有两块残骨可以拼接起来,仵作们依据公文进行了仔细的检验,一致认为新搜到的五块残骨和之前在淮州河道中发现的两块残骨,其断痕有共通之处,应是同一凶器所为,基本可以断定同属一具尸体,而凶器是砍柴刀。
江南的砍柴刀颇有特点,刀刃在使用时为了免受损坏,其刃前有喙状突起,伤人的特征比较特殊。因此前只有两块残骨,且分属两县,仵作不易验出共通处,又知道碎尸案难破,懒得白费心神,故而没有细验。
这回没人敢偷懒耍滑,关淮两州州衙的仵作一同将残骨验看了数遍,皆无疑议之后才将验状封妥,连同残骨加急呈至宫中。
英睿皇后看过验状和残骨,批复道:“严查淮江上游的篷船,遍查船夫之中年壮力强者或有劣迹前科者,于晴日察看舱内,若见蝇虫聚于舱内,可立即拘扣船主。不可严刑拷打,只需遍查嫌犯的乡里亲邻,看有无二十至二十五岁的失踪男子,若有再审不迟!”
皇后此前下过查船令,淮州州衙不敢懈怠,在刑吏前往关州时就查过上游的民船,凡能在船上分尸的,诸如画舫、篷船之类,一概没有放过,连简船都查了个遍,但船上早已洗刷干净,哪还能辨出可疑船只?
皇后这回只下了严查篷船的旨意,虽不知是何缘由,州官们却不敢耽搁,只好奉旨去查了。
没想到这一查,还真查着了!
此前官府查船时,船夫们便知道是在查碎尸案,但上一回没查出可疑船只来,这回官府又来查,有不敢吭声的,有赔笑打听的,也有埋怨的。
“好不容易见个晴天儿,官爷们还要查船,叫小人们如何谋生?”
“奉命查察命案,谁敢阻拦,州衙里说话!”衙差把刀一拔,挑了船帘儿,喝道,“告诉你们,今儿这趟差事是专查篷船的,挑的就是晴天儿!”
船夫们见了刀,不敢再吭声,只是原本以为衙差们会像之前那般搜查一遍就走,却没想到衙差们只把船帘儿一挑,随后便上了岸上来等。
这一等,一直等到日上三竿。
八月时节,烈日灼人,船夫们等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几番欲吭声,瞄见官差手里明晃晃的刀就硬生生地把埋怨给咽了下去。
岸上静得让人焦躁,蝇虫之声更是扰人,不知何时,成群的蝇虫在一排篷船间飞来飞去,不久便落在其中一艘上,嗡嗡不去,甚是邪门儿。
一个衙差拿刀一指,“头儿!快看!是那艘!”
话音刚落,船夫里有个汉子扭头就跑!
捕头转身喝道:“站住!快追!”
那汉子腿脚颇快,捕快们眼看着他躲进了山里,气喘吁吁地搜了一阵儿,发现把人给追丢了,气得在林子里直跺脚。捕头命一人回州衙回禀请援,自己和其余人在山中继续搜寻。
这日,附近村庄鸡鸣狗吠,村中百姓夜里都没敢合眼,只见山上火把如海,照亮了半个庄子。军中出动了三千兵马围山搜捕,火把围着大山,似山火发于山脚下,一层一层地烧上去,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将困在山顶无处可逃的船夫给擒了。
那船夫在山里躲了一夜,被擒住时竟还有气力,再仔细一看,他身量虽不算高,却颇为壮实,还真是身强力壮之人。
人被绑进州衙时,船夫的底细已被连夜查过了。原来,这人还真有劣迹,他曾是九曲帮的水匪,因当今圣上三年前命地方剿匪,匪首被诛,水匪四处逃散,这人被官府抓住,判了两年徒役,刚回到家乡不久。他的兄弟知道他水性好,就把家里的旧篷船给了他,让他在淮江上摆渡谋生。
大概三四个月前,同村的一个男子外出收账,此后就再也没回来。此人外出时已快至雨季,家人曾嘱咐他渡江时小心些,后来见他久出未归,还以为是雨季涨水,他被困在了对岸,因为此前有过一回,他的家眷便没太在意。可等到天晴,还不见人回来,他的妻子这才求了一个族亲渡江去寻人,那族亲回来说人收了账后就走了,雨季涨水前就该到家了,他的妻子这才慌了。
每年雨季,两江沿岸被冲走的人都不在少数,那人的妻子也说不准自己的丈夫是失足落进江里了,还是在路上被人谋害了,加上她到官府报案时正遇上朝局大变,知县正担心自己的仕途,没心思理会这等雨季时节里再平常不过的失踪案,案子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但失踪之人的年纪与英睿皇后所料相仿,船夫的情况也分毫不差,淮州刺史升堂问案,把刑具往公堂上一摆,惊堂木一拍,问船夫为何要跑,可认识同村的失踪之人?
船夫自知逃跑的事圆不过去,不等动大刑就招了。
人的确是他杀的,动机是见财起意。
那天,他的同乡出行时乘的是他的船,二人闲谈间,他得知同乡是过江收账去的,于是便说雨季将至,若有确切回程的日子,他可以撑船过江载同乡回来。同乡以为他是好意,二人便约好了日子,到了约定那日,同乡带着收来的五十多两银子上了他的船,船行至江心时天色已晚,他用船桨将同乡砸晕,夺了银子后,本想将人抛入江中了事,又担心万一尸体被人发现认出,官府可能会来村中查访,于是便将同乡拖入篷下,扒去衣袍,用从家中带来的柴刀将人砍死,再毁去容貌,分尸抛入江中。而后他洗了船,上了岸,将同乡的衣袍焚烧掩埋,银两埋在了自家茅房里的砖石下。
他为匪数年,回乡后仍改不了好吃懒做的习性,撑船的营生仅够糊口,他嫌来钱太慢,赌瘾犯了没钱去赌,正巧撞上同乡去收账,他便动了恶念。他当水匪时跟官府打过交道,知道怎样才能逃脱官府的查察,于是将尸体处理得辨认不出后才投入了江中。他怕尸块万一被渔民捞出,江上会有一阵子风声很紧,因此没敢立刻花那些银两,而是先埋了起来,打算过个半年一载的,风声过了再取出来。银子埋在别处他不放心,埋在家中又怕官府来查,因为知道官府的衙差向来嫌脏怕臭,于是他便将银子藏在了茅房里。
他自以为事情做得周密,没想到还是被抓了,至于何处露了马脚,他却想不明白。
挤在州衙外听审的百姓们也不知官府是如何查出嫌犯的,只知道嫌犯招了,这起闹得人心惶惶的案子总算是水落石出了。
少见官府查案如此迅疾,百姓不由叫好称赞。
“还以为指不定哪日又有人遭殃呢,没想到官府竟把这丧心病狂的凶犯给抓住了!”
“听说昨天晌午,篷船停在江边,蝇虫成群地落在凶犯的船上,衙差们一看便知人是他杀的了!你们说这事儿邪不邪?”
“啥邪不邪的,官老爷们断案,自然比你聪明。”
“那是,听说昨夜为了抓凶犯,三千军爷把整座山都给围了,刺史大人这回可真是为民做主了!”
淮州刺史在公堂上听着称颂之声满面红光,嘴角刚噙起笑来便想起这称颂可不敢受,于是连忙抚须一咳,装模作样地往汴都方向拱了拱手,高声道:“这全都仰赖皇后娘娘明察秋毫,若无娘娘的指点,此案自是不能这么快就真相大白的。”
“啊?”衙门口的百姓愣了,“皇后娘娘不是在宫里吗?怎知咱们淮江里的碎尸案是何人所为?”
“这……”刺史也不知,只能敷衍道,“皇后娘娘素有阴司判官之名,自然有些神通。”
英睿皇后身在宫中,却仅凭一纸验状便可断数百里之外的命案,百姓赞叹之余还真信了神通之说。打这之后,英睿皇后乃判官转世,有大神通之说便在民间流传开来,淮江上的碎尸案甚至成了话本子,被说书先生说得神乎其神。
此乃后话。
船夫一招供,刺史就命衙差将赃银和凶器从船夫家中搜了出来,连同供状一起上呈刑曹。
傅老尚书接到后,急忙将供词呈入宫中,问道:“老臣有诸事不明,还望娘娘赐教。”
英睿皇后正阅着卷宗,一早就料到傅老尚书要问什么,于是说道:“江船有画舫、篷船和简舟,画舫多为妓坊亦或官商人家所有,官商害人性命,多以权钱处置后事,即便遇到极端情况,也大多不会用自家的船来抛尸,一是忌讳,二是画舫在官府有造册,且画舫在江上比普通的船要显眼得多。”
“分尸的目的是掩盖罪行和死者的身份,妓船上人多眼杂,何谈掩盖?”
“简舟上无遮蔽之物,凶手若在船上分尸,需有遮蔽之处。若在别处分尸,将尸块运至船上则需要箱子亦或麻袋,尸体即便被分成数块也绝非寻常大小的物什能装下,无论是箱子还是麻袋,太大亦或太多,在简舟上都是极为惹眼的。”
“凶手最可能以篷船运尸,而篷船多为渡船,船上少沾鱼腥,故而可用蝇虫查凶。俗语说‘苍蝇见血’,苍蝇嗅觉灵敏,尤其嗜血逐臭,如有命案,它们在一刻钟内就会赶到,乃死亡现场的第一见证人,可谓刑事探案向导。凶手无论是在船上分尸还是在别处分尸,抛尸时,船上必定会沾上血迹,哪怕事后清洗过,也逃不过苍蝇敏锐的嗅觉。”
“此前在关州的河道中搜寻出五块残骨,连同先前打捞出的,一共七块。其中有一根上臂骨,一块胸骨体,其余皆为残骨,可即便是残骨,从其长度、重量、粗壮程度以及各径数值来看,死者也应为男子,年纪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年龄0的判断较为复杂,乃是根据不同骨骼、多种鉴定方法进行校核后的推断,非三言两语能说明,详论在本宫的手札里,过阵子各司自会得见。”
“说回本案,七块残骨的断端皆为梯面,说明凶手的砍剁之力甚大,且发力时镇定果决。死者正当青壮年,凶手能将其杀死并毁尸灭迹,绝非善类。他很可能有劣迹前科,要么身怀武艺,要么身强力壮。抛尸是件麻烦事,多数情况下,沉尸、焚尸、掩埋才是凶手的首选,若无特殊原因,不会有人选择分尸。分尸是个力气活儿,且场面血腥,对凶犯的心理素质是个考验,且之后还要清扫现场并抛尸,时间长,过程麻烦,风险高。凶手宁愿麻烦也要分尸,要么心理有问题,要么就是认识被害人。凶手害怕尸体一旦被发现并认出,官府在查察死者的亲朋邻里时会查到他,因而采用分尸的方式来掩盖死者身份。变态的凶犯终究是少,且本案的残骨上并没有显示凶手有变态倾向的痕迹,所以此案的凶手有极大的可能与死者相识。”
“至于凶手抛尸的地点为何不是先前所料的淮江上游亦或汴河下游,因为前阵子送来的加急公文里说第一次打捞出尸块的地方离江心不远,那么根据水流的作用力,第一次打捞出尸块的地方应该离抛尸地不远。也就是说,抛尸地就在淮江上游。”
皇后一口气解释罢了,老尚书连句话都没插上,过了半晌才问了句不相干的,“呃……听娘娘之意,您的手札莫非要刊印?”
“嗯,圣上已命国子监手抄拓刻,入秋即可刊发至各州县,以供地方官吏断案时参习之用。”
“国子监!”傅老尚书目光乍亮,转身就走,走到大殿门口又匆忙退了回来,满脸尴尬的行了礼,“老臣……告退!”
傅老尚书出宫后直接去了国子监,从抄书官那儿求得了皇后的手札,起初只说求来一观,看过之后却从此赖在了国子监,厚着脸皮地求了间学舍,早朝过后去立政殿,晌午过后在刑曹办差,夜里就赖在国子监里挑灯贪阅,乏了也不回府,就直接歇在了学舍里。且没几日,两位刑曹侍郎也来了国子监,此后常来常往,国子监内不胜其扰,惹得祭酒上奏弹劾,步惜欢训斥了几句,傅老尚书才有所收敛。
但此后,立政殿内皇后授业时,刑曹上下再无对立之举。官府最头疼碎尸案,新案子都难破,更别提时隔数月的案子了。这起初不知是发于汴州还是淮州的案子,最后跨江查至关州,皇后远在宫中竟把这桩难案给断了,刑曹上下自此也算是服了皇后。
皇后提点刑狱之事得到了刑曹的支持,又有民间赞誉的声势,天子顺势而为,于九月十五日,下令将已手抄拓刻的办案手札刊行全国。
大兴的官员或以祖荫入仕,或以恩荐入仕,在为官之初,审断民案时大多因欠缺经验而感到无从下手,而英睿皇后的手札里从验尸格目、验尸体式到人身骨肉脏腑皆有详解,凡缢死、烧死、闷死、毒杀、杖杀、砍杀、刺死、坠亡、溺亡,虎狼犬咬、虫叮鼠噬、雷击石砸、车马碾压等死因,常见的不常见的,连房事死、醉酒死等都列述详尽。手札中不仅详述了死因特征,连凶器的门类及伤人的形态都列述得清楚明白,四时更替、水流冷暖、弃尸土外与埋入土中对尸体腐烂的快慢有何影响,生前伤与死后伤有何不同,他杀与自杀如何鉴别,高度腐烂的尸体如何检验,化为白骨的尸体如何检验,尤其是白骨化的尸体,手札中从骨骼的分类到名称,再到各骨骼遭受不同损伤的表现都授之详尽,佐以本朝案例,真叫人叹为观止。
手札取英睿皇后天下无冤之志,御赐名曰《无冤录》。
此后,朝中又连下了三道刑狱改革令:一是废止屠户混混看验死伤的旧律,并将仵作从贱籍中除去,入官籍,添俸禄;二是州衙配仵作三人、大县二人、小县一人,官府另需招募一二学徒,发放工食银;三是官府设书吏为仵作及学徒讲解《无冤录》,讲学之人造册备案,按年抽考,用功者奖,懒怠者革去官籍工食,逐出官府。
这三道朝令一出,朝中竟无人异声,自八府之事后,慑于帝王之威,朝中风平浪静。
汴都城内,百姓津津乐道的人除了当今皇后,还有一人——后七贤之首,白卿。
此人每隔三日必至茶馆,与学子们辩议时政,目光之卓越,见解之精到,诸学子不及,诚服之至。每到白卿至茶馆议政之日,茶馆内外总是人满为患,里面学子满座,外面百姓成堆。百姓不懂朝政,瞻仰的不过是贤士的风华而已。
九月二十五,秋雨大作,白卿依旧如期而至,傍晚才从茶楼里出来。
雨势渐小,一辆简素的马车停在茶楼外,白卿撑伞而入,挑帘将油伞递出时,半面风华,一截清腕,叫人思慕不已,却只能怅然满怀,谁叫公子如玉,非凡尘俗人可沾染。
学子们揖礼相送,见一半江天带着雨痕,马车逐着秋雨,一路向着城南而去。
白卿赐号“竹”,城南郊地有片竹林,昔日无人打理,不知何时林后起了间庐舍,马车入了竹林,向着庐舍驶去。
日沉天昏,秋雨复来,马蹄侵了青草路,白电一晃,竹林影似乱箭,地上忽现细碎寒光!
车夫目光一凛,一抬头,见竹林上空剑光数点,剑气杀机齐指车厢!
第696章 帝王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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