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心肝一副,将离独活当归三钱三分,和着真心人的眼泪三滴、精血三碗、腊八天雪三刻,於赤月以文火煎三个半时辰後服下。」
姥姥说,喝下这碗汤药便可化人。
煎药时那浓浓的味儿既苦又涩,那腥味,臭得三里外都闻得到。我躲到树後远远瞧着姥姥捏着鼻子煎药。
当人有什麽好?我不懂。人会生老病死、有那麽多无谓的欲望野心,终其一生苦苦追寻;还得被道德规范、伦理枷锁层层束缚,最终什麽也没得到就死了——即便得到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当人有什麽好?
做人不如做鬼。小婧常把这话挂嘴边。
小婧是只女鬼。我不知这麽称呼对不对。
「人哪,总是喜欢把妖魔鬼怪、禽兽虫虺那些个非我族类论只数,把自己当个看;看啊看,看不出个所以然。因为人最善骗,尤其爱骗自己;昧於自知且乐在其中、不知鬼在眼前。这就是人。骗自己是世间的中心,然後以为世间就如他们心中所想、目光所及那麽豆丁点大。」
上面那段话也是小婧说的。
小婧b我懂得多得多,她的话总是有道理。她做鬼不知有多少年,当我还是只小妖时她就已经是鬼了。
虽然我也曾想问小婧是怎麽变成鬼的,可姥姥说:「少问多看。」於是我就没问,每晚静静看小婧表演用脖子荡秋千的老把戏。
要我说,做人做鬼都不如做妖好。鬼也是人死後变的,姥姥真是老糊涂才痴心妄想着要当人。
姥姥的药还没煎好,我被那味儿熏得头疼,实在是待不住,决定上书生那讨碗腊八粥喝喝。
***
书生不知何许人也,我亦不详他的姓字。其实他像是曾告诉过我,只是我总记不住。书生多了去,历朝历代何愁没有书生,书生亦不过是芸芸众生中那麽一只罢了。凡人如蜉蝣,多似蝼蚁,朝生暮死,无庸挂心。
我同书生说了小婧的话,顺便添了几句我的看法。书生冷冷睨了我一眼,哼道:「不知廉耻。」
我笑弯了眉眼,不为他的话,单单为了他送上的那碗热呼呼的腊八粥。
妖本无知,不知情爱、未解愁苦,任性自在、纵心随欲;又哪里会被人类所设的牢笼给拘束。廉耻是什麽?没人教过我,我又何须要懂,不懂也不碍着我找吃的。
粥熬得很稠,热腾腾冒着白烟。我嘴馋贪快含了口粥在嘴里,正急着要把它吐出来;忽然被顶了一下,黏糯糯甜腻腻的粥便咕溜溜顺着食道滑入胃里。
我被烫得泪眼汪汪,吐着舌头呼气,扭头狠狠瞪了书生一眼。书生又哼了一声,「这个教训告诉你:做任何事都要专心致志。」他放轻了动作,一手揽我腰持续款摆、一手箍着我下巴,微一施力,便衔住了我的舌。
他的唇薄却柔软,带着些许冰凉,渡来的气息亦森寒凛冽,稍稍缓解了热度。我趁着他换气的空档,含含糊糊嘟嚷了句:「……那我要专心喝粥。」我学得很快,我一向是听话的好学生。
书生咬了我一下。讨厌的书生,道貌岸然地说着教,却口道是心乃非、讲一套做另一套。讨厌的书生。
啊啊!讨厌的书生抢我粥自己喝了,他不只讨厌还小气!臭书生坏书生!!
我红着眼伸手去夺,可我手没他长,加上他始终牢牢扣住我的腰,不管怎麽扭都挣不开;我越动他反而喘得更加厉害,碗挪得越发远了……我扁着嘴,转过头不去瞧他得意猖狂的嘴脸。
沉气收腹,恶意的缩紧绞吸,没意外听见书生猛抽了口大气,夹杂低低的咒骂,可惜还差了些,没能让他出丑;我正数着时机打算再给他来一下,卑鄙的坏书生竟然搔我痒!他明知道我最怕人挠痒痒了!
我咕咕笑着拼命扭动挣扎,坏书生使劲按着我的身子、钳紧我的双手,下腹撑得难受,那坏东西像是又大了些,跳啊跳的……丝制的衣衫特别轻薄,他没费多少工夫便将其咬扯得不成样子——兴许是它本就不成样子。书生喜欢买那样的衣裳替我穿上,我从头至尾每一寸无一不是由他亲手妆扮。
他的唇舌湿漉漉滑过肩脊,时而啃啮、时而舔舐;长长的发若有似无地拂弄撩拨後背敏感的肌肤……我的脚蹬啊蹬、怎麽也蹬不着地,鞋蹬掉了,露出没穿袜的纤足,趾头可怜兮兮的缩在一块,绷到了极点。
直弄到我没力气挣扎,软耷耷地瘫在他怀里喘气,耳朵尾巴都跑出来现眼了,书生才总算放过了我。
他狼也似地叼着我的右耳,手底不断抚弄着我的尾巴,一遍遍梳理着蓬松的细毛。我闭着眼睛没去理他,每次玩儿书生总非把我的耳朵尾巴招惹出来不可,像是对它们有什麽特别的偏爱。我不禁恶意的揣度:他会甘愿同我厮混一块,莫非是对兽类某种不可言说的爱好移情?否则依他身形相貌,要找到愿意陪他玩儿的人类女子那还不容易,何苦同我这妖纠缠不休!
更气妖的是,当他以为我是人类时,说有多温柔体贴就有多温柔体贴,怕我疼怕我难受宁愿自个儿忍着憋着按捺着背地里偷偷解决,哪像现在……只会流氓地欺负我!那话怎说的?斯文扫地!他就是个披着书生皮的斯文败类!!
虽然动的幅度并不大、力道也不强,可我真累了。单论体质和癒合力我虽b普通人类女子强,气力却远远及不得人类男子。哪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倦得迷迷糊糊即将睡去的时候,唇上覆上湿热,牙关被灵巧地撬开,浓稠香甜的粥慢慢哺入我口中。不冷不热,温度恰好。我连咀嚼都不需要,软糯绵烂的糜粥顺顺当当地在舌尖的牵引下沿着食道滑落,在我空虚孤寂的胃里妥妥贴贴地安家定居。
喂完了粥,书生周到的替我吮去嘴角的残渣,然後抱着我温存缓慢的动作,缱绻而深切,直磨得我浑身酥软、神游九霄,彷似在他的指掌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像是化成了云、化作了雪,听凭他心情随意捏造塑型……待到我不耐烦地揪他头发,他方才囓着我的颈恣情放纵。
稍歇,我趴在桶沿任他清理,手里卷弄着他的长发。我喜欢他的发,黝黑柔顺,滑不丢手甚是好摸,不似我的毛粗糙刺刮。
书生依旧在我身後,帮我洗头;洗完头後我的毛整个蓬了起来,短毛就这点不好,可没个几百年毛是留不长的,总归妖力太弱。於是我越发欣羡起书生的长发。手略使力,y是扯了几根下来。
意外的,书生没作声,既没说啥「唯女子与小妖难养也」的浑话、也没报复x地呵我痒。我犯傻地回头望他,书生只是噙着笑帮我捏背。
看来他心情很好。男人餍足後心情总是好的。再次印证了小婧的话,我暗暗点头。
「妖精,力道够吗?还是再大些?」他笑着问。我舒服地眯起眼,嘴里说着:「这样好……唔,再下面点……对了,就那,大力些……」
书生总喊我妖精,我忘记有没同他说过我的名了,最初报的是假名,他喊时我总不记得要应声,几回之後他便没再喊,只唤我「妖精」。
妖精妖精,妖魔精怪,貌似话本里评书上提到妖精时总没几句好词,孙大圣取经路上打的便是妖精。兴许在书生眼里我就是只贪吃好色、老爱偷吸他精气的坏妖精吧。若如此,他岂不就成了那众妖争抢的香饽饽唐僧?思及此,我不由笑了出来。
他掐了我一下。力道颇重,八成看破我脑子里转的坏念头。
唉唉,认识太久就这点不好,我尾巴一摇他便晓得我心底想些什麽。小婧说我表情藏不住话,莫非当前我脸上正写着:「书生不稀奇,秃子书生才有趣,真想摸摸那光溜溜的脑壳儿看手感如何」的字语不成?我狐疑地摸摸自个儿的脸,似是妄图将那字迹抹去。
他的手劲极好,应该说他无论做什麽都是极好的:无论玩儿或者下厨,乃至搥背这档小事。世人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倒觉得他这书生特别奇怪,像是什麽都会、什麽都好——我甚至见过他使剑,武艺怕及得上说书里那些个成天高来高去的江湖侠客了——也许就因为他样样通、样样懂,文章反而写得差了吧?书生怎麽说的?「不务正业」!否则这麽多年过去,他怎麽还待在这荒郊山野同我这妖精厮耍瞎混呢?
书生的手捏着布巾探到我腿间,小心翼翼地为我清理,动作轻柔仔细。那处被磨得有些破皮肿痛,好在没撕裂出血。
他总说我太小,个矮身小,小腰小手小脚,连那处都生得小,复原力又强,好不容易拓宽了些,到了早上又恢复原样,勒得他疼。
彼时他懒洋洋肉着我穴口,边捏弄边啧啧念叨,一口一个小;我瞅着他那神情,本想踹他那话儿一脚的,看到时谁小。可他却忽然说要炖汤做包子给我补身子,还摇头晃脑地说些「以形补形、有补有望、没补没希望」哩哩罗罗的不知道啥,我也听不甚清。但既是有得吃,便姑且放过他这次吧。
妖受伤恢复虽快,还是需要时间癒合的,按这情形应该明早起床前能好。虽然吸他精气能好得更快些,我却有些厌,喝完粥肚子就已饱了。
早前书生还担心我同他「珠胎暗结」,我笑得打跌,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说:「你没听过『人妖殊途』?人和妖本就不同族,怎可能有崽子,那就像人和牛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娃儿是一样的。要不,你找头牛试试?」
书生当时的表情堪称一绝,可惜我没他的画工能画下来作纪念。之後书生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了。只是明知是无用功,他却依然每次都弄的我酸胀难受,害我对从前最爱吃的生蛋产生y影,一见那透明稠糊的蛋液就反胃,唉唉。
——其实我是骗他的。
至於为什麽要骗他,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想骗就骗了呗。
我想想,姥姥当时是怎麽说的呢?
「人和妖能有孩子,人和鬼也能有孩子,人和仙、神、魔都能有孩子。可那又如何?混杂的血脉,终究不属於任何一界:非人,非妖,非鬼,非仙,非神,非魔。那就叫异类。异类无论走到哪都不被认可、不被接受;被讥笑、被驱打,无止尽的流浪放逐。到後来,连自己也质疑起自身的存在,怀疑为什麽而活着。
除非能将孩子永远困在父母创造出的结界之中,不让他和外界接触,才能使孩子永远无忧无虑的笑着。」
我隐约还记得姥姥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很……很……我不晓得怎麽去形容,只依稀觉得那不应该是会出现在妖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我偶尔也会在小婧的脸上看到,莫非是他们俩瞒着我偷偷有的共同秘密?我有些恼,却不知怎的不敢多问。
既然想不通就不去想了。况且姥姥说的那种事,无论是我或书生,如今都办不到。就算是姥姥也办不到。
所以我不要孩子。
至少不该是现在。
对象也不能是他。
妖的天x喜欢自由,我的孩子应该也会喜欢自由。我不愿蒙上孩子的眼、让孩子被锢在小小一方天地,然後以为那就是全世界。
孩子何其无辜?被迫承担不属於自己的原罪,委实太可怜。
反正我是这麽认为的。
况且我还小呢,以後的事谁说得准,指不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正在未来等着我,才不要像小婧那般吊死在个坏书生身上!
说到年纪……我将方才揪下的发摊在掌上伸到书生面前,嘻笑着调侃:「喏!书生你瞧,你长出白发了哟!我就说嘛,你心思那麽狡猾刁钻、性情又那样坏,容易老得快的,你偏不信……」
书生的手忽一颤,牵带指尖划过未癒的伤口,我吃疼的「嘶」了一声。随即住了笑,眼睛瞠得大大的,惊恐地瞪着他——书生的表情好可怕,我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似是发觉我的恐惧,书生忽低下头,垂泄的长发遮荫起一道帘幕,我只能听见他胸膛如擂鼓般怦怦急促的心跳声。
真生气啦?我最怕他生气了,因为迁怒遭殃的往往是我,於是忙结结巴巴地安抚他:「也、也没关系啦……白发多帅气啊!你们人不都说是智慧的象徵吗?而且这样以後我想变长毛时就可以趁你睡觉偷偷割你的发下来玩了呀。」啊啊!该糟,我竟不小心把心底肖想很久的野望也给喊出来了。
惨了。我咬着唇,心怀惴惴地偷觑他,爪子紧抓着桶沿,防范他如果想动手我可以趁早变回原形跳走。
这可不能怪我,真是以前被他调教怕了。该说奴x或惯性?
好一会他才抬起头,随手将额前散乱滴水的发丝拢至脑後,举止从容自若。可方才的好心情如今显然完全消失无踪,脸上的神情又恢复成平日我最讨厌的淡漠冷厉。
他讥诮地勾起唇,依旧是惹妖厌的、镇定自持的嘲讽语调,他漫不经心地说:「你以为凡人都同你这妖精一样老不死?至於智慧……」他轻鄙地瞄了瞄我蓬成一团的乱毛,漠然道:「就吾观来,与发色短长无甚g系。」
我怒了。不是因为头毛,而是为了全天下所有雌x都不容触碰的逆鳞!我大声驳斥:「我还不到二百岁呢!妖三百岁才成年,所以按你们的算法我就是未及笄!b你小得多呢!哪里老了!」反正就是胡搅蛮缠怎麽着!
他没作声,挥手拂掉我掌间的发,迳自将布巾拧乾擦拭我的脸,我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通胡擦搅得心烦,欲闪躲又躲不开,讨厌的爱记恨的活该老得快的坏书生!
洗完澡烘乾毛後他将我抱到床上,掖好被角便去收拾善後。我隐约听见细微的动静,想说等他收好便会如以往那般,自动附过来当抱枕。可是等了好久他始终没上来,我实在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像是睡着了般。
恍惚间似乎有人正拊在耳侧悄悄同我说话,嗓音喑哑而朦胧不清:
「……你说人死後会变成鬼,那妖会死吗?妖死之後呢?」
我忘记我有没有回答他。
RōǔWéňňρ.Ⓜé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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