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徐婉原本想问他“是不是还很疼?”可转念一想这问的有些亲昵了,毕竟他马上就是别人的丈夫,话到嘴边说的是:“谢谢你。”不管他是为了谁、因为什么理由,他今天受的这几杖她着实感谢。
她抬起头,他几乎与她同时开口,说的却是:“对不起。”
他们两都愣了一下,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还带了些沉痛,依旧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将视线移开,低声提醒她:“小心台阶。”
徐婉原本担心孟司令变卦,派人阻扰他们,在司令府中每一秒都提心吊胆。
不过比她想象的更顺利,出司令府大门时,非但没有人敢阻拦,见孟钦和出来,一排卫兵整齐划一地上枪敬礼。
到了汽车边,孟钦和替她将车门拉开。徐婉上车,孟钦和也上了车,他说:“我去随州,和你顺路。”
侍从官也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上,他扭过头拿出一小罐伤药,对孟钦和道:“二少,我这里有活血化淤的金创药,您上点药!药吧。”
徐婉这才发现孟钦和身边跟着的不是宋存山了,换了一张生面孔,看起来是个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孟钦和只扫了一眼,回绝得干脆,“不必了,不打紧。”
那侍从官倒是关心孟钦和的,又将视线转向徐婉,虽不敢做声,朝着徐婉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要她劝一劝孟钦和。
他那几下挨得实在是重,还是因她和糯糯而起,即使徐婉想和他保持距离,却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想着他过会还要去随州视察水情,又得四处奔波了。徐婉还是将那金创药接过来,劝孟钦和道:“还是上点药吧,最少也看下伤成什么样了。”
他突然转过身来,低头打量她。他的眼底深沉,有一丝波澜轻轻荡过。
过了一会,他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
徐婉单手抱着糯糯,不大方便,吩咐道:“转过去,把大衣脱下来。”
他倒听使唤,背过身去解大衣的扣子。他后背还是伤着了,抬手都不太方便,徐婉从他后面就着他的衣袖帮他将大衣脱下来,只是当她碰到他的袖子,才发现他大衣的右侧全是湿的。
方才从司令府出来时,她和糯糯走在他的左手边。雨那么大,她和糯糯却一点都没淋着,撑伞的人身上却湿成这样。
他最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衣,上面沾了些血痕,不用脱就可以看到他颈后的淤青。她帮他将衬衣也脱下来,他的身体她并不陌生,所以她也不觉得局促,倒是上面的伤痕让人触目惊心。
徐婉让那侍从官帮忙拿着药瓶,单手摸了些药膏一点点擦在他的伤口上。
这雨夜很凉,可她觉得他身上热的发烫。
他的后背上看的见的是一道道发青破皮的伤痕,还不知皮下是否伤了筋动了骨头,徐婉有些出神,不要心用了些力,他虽然没出声,徐婉却感觉到他身上颤了一下。
徐婉连忙将手拿来,倾过身去问他:“没事吧。”
就在这一瞬,他突然转过头来,他的唇从她的脸颊、她的唇上一一飞快掠过。他们都惊着了,他没想到!她会凑过来,她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转身。
徐婉愣了一下,连忙往后躲去。她突然往后缩,她怀中的糯糯哼唧了一声,不太高兴。
她低着头哄着糯糯,心里却不平静,方才湿润的触碰似乎还在唇上。
她的惊慌都被身旁的人看着眼中,孟钦和静默地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穿上。侍从官方德春刚才正好撞上了那一幕,赶紧转过头去了,只敢从后视镜里偷偷看后面的情况。
哪知就这么看了一眼,二少突然抬眸,透过后视镜正好和他的视线撞上。
孟钦和敛着目瞪了方德春一眼,方德春即刻老实了,连忙将头低下去了,不过他感觉二少只是吓唬他,不是很生气。
车厢里很安静,他和她都没有在说话,只听见车顶上传来的一直未停歇的雨声,徐婉闭着眼睛假寐。
她其实并没有睡意。
徐婉意识到他是跟自己说话,既然他都知道她没有睡,她也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索性睁开眼,问他:“什么原因?”
他笑了一下,却没有直接回答她,低头看着她,又抛出一个问题:“我上头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我排行老三,但是他们都叫我二少,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他不说到一直没觉着,如今他点出来了徐婉确实觉得奇怪。
他道:“之前为了躲避仇家,我爹将我大姐寄养在朋友家,后来因为战乱,那个朋友去世了,我大姐也下落不明,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回来。大概是我快六岁的时候,我大姐才被接回司令府。我爹对大姐比对孟钦同还要好,百般宠着,现在对糯糯应该也是那种感情。”他说着,忽然笑了笑,“从前我不明白我爹为什么对我大姐这么好,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他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才明白,有些时候只有失去了,才能真正回过滋味来。”
黑夜中,不知为何,他一双幽深的眼眸中仿佛一直有光,一不留神就被吸引着望到他眼眸深处去。
徐婉别过脸去,背着她靠在后座上,重新将双眼闭起来。她怎么不明白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她怎么不了解他?
他此刻满背的伤,那半身全湿了的大衣,有一天晚上在他床前彻夜地守候、还有他今天忤逆他父亲说的那些话,她不是全都看不见、听不见。
那时的好意来的更加随便,一提特意买给她的灌汤包,或是哪晚难得的温柔缱绻,都足以拨乱她的心弦。那时的她,就像一个木偶被他玩弄在鼓掌之间,就算明明已经往后退了一千步,他若有若无的一个撩拨,又能将她拉回到他的面前。
他对于这个提线木偶地游戏乐此不疲,待她时好时坏,每当她将真心交给他,又会猝不及地被他丢弃。
那年洋楼中无尽地等候,等来他一句“我要成婚了,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又是哪一年晓风吹拂柳絮地时候,她坐在湖心亭中守着一盘永远不会下完的残局。
到底是怎样一个愚蠢的人,才会两辈子这么多次跳进同一个陷阱。
她再抬眸时,眼眶稍有些红,开口却是极其平淡的语气,“我以为二少应该不是才明白,那种失而复得的滋味在杨小姐身上应该尝够了吧。”
他的脸色微僵,没有再说话。只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他,又道:“二少还不明白吗?人还是珍惜自己拥有的,不然再度失去了又徒增惋惜,不是吗?这次搅了你的婚事实在抱歉,我这份歉意如果合适的话,也替我转达给杨小姐。”她顿了一下,道:“我对杨小姐的歉意甚至多过对于二少你,你想想,这些事别人日后谈论起来,说起二少你来,最多说你几句风流,谈起杨小姐呢?又或者谈起我呢?我想便远远不止不是这些说辞了。我是深陷过舆论漩涡中!的人,深知这个世界对女人的刻薄,所以也请二少以后做事多些思量。”
说完,徐婉看了孟钦和一眼,他沉着脸,默而不语。
徐婉也不再管她,闭上眼开始休息。或许是想说的话都说了,心里难得的平静,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中她回到小时候,回到了老家的宅院,她枕在父亲的臂弯中,数着天上的星斗缓缓入睡,做了一个甜甜的美梦。
糯糯也醒了,揉着眼睛说要回家。徐婉抱着糯糯下了车。
夜色已经很深了,好在雨已经停了,关上车门前,她生疏且客气地与他到了声谢。但是没有说“再见”,她想他们今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朦胧的夜色中,她似乎看见他苦笑了一下,连客套的话也没有讲。他将车门关上,回过头去,不一会儿汽车就在她面前开走了。
回到坤州后这几天,因为发大水街道都被淹了,许多店面都歇业了,但徐婉还是淌着水去了一趟女子银行,她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做完就可以永远离开坤州了。如今看起来,时间紧迫,越早走越好。
也是那几天,徐婉深夜办公,顺手从报上看到孟钦和和杨诗音今天重办婚礼的新闻,报上说是第二回 的婚礼是中式的,八抬大轿将新娘抬进司令府。
她枕着那张报纸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刘妈和往常一样送来最新的报纸,见徐婉趴在桌子上,吓了一跳,“徐小姐,你怎么就这样睡了一晚上,这可是最伤身体的。”
徐婉睡久了腿麻的不行,刘妈扶着徐婉站起来,徐婉没站稳幸好撑着了桌子。她两手臂之间是今天最新的报纸,上面用巨大的版面写着最受瞩目的头条,那张报纸叠起来,只看见六个赫然大字——“新娘负气逃婚。”
第110章 酒宴
之后的几天,报纸上关于孟钦和与杨诗音婚事的新闻就没有间断过,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是孟司令不满意杨小姐结过婚,有人说孟钦和另外有了新欢,杨小姐一气之下才逃了婚,还有人说杨诗音已经乘上去德国的轮船,又去找前夫去了。
这样的小报新闻孟家从来都是不管的,或许是孟家原本就是万众瞩目的,想管也管不尽。又或许是这样的报纸为了噱头,总是将事情编纂得曲折离奇,这样的次数多了,看的人也多是不会信以为真,孟家便不屑去管了。
只是这一次,这场婚事的变故未变过多了些,一场婚礼办两次,每一次都突生变故,连燕北那边的报社都在报道了。
孟司令是个好面子的人,这次大婚还请了不少政要过来参加,素来谨慎的二公子万事小心,却在情场上屡屡犯错。
听人说,孟司令听到自己的准儿媳妇逃婚消息的时候,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小报揭出孟钦和在外养过外室的旧闻来,报上说早有私生子,还在婚礼前夕被外室带回来了金城,故意来闹事的。杨小姐气不过,这才和孟钦和生了嫌隙。
这样的风月秘事迅速登上了各大小报的头条。如果外室在第一次婚礼时带着孩子闹事,孟钦和前去处理,耽误了婚事。等到孟二少回过头来挽回新娘,这个时候新娘子又不干了。之前人们口中那些错综复杂的经过,难道不是一下子合情合理起来了?
何况杨诗音杨小姐原本就是位有性情的才女,鲜少有人二十多年的人生能和她一样丰富。
十五岁在外交酒会上演奏钢琴、充当翻译,十七岁出版英译诗集,十八岁前往欧洲留学,紧随其后是她当年与孟家二少轰轰烈烈的情史,以及后来与金家公子猝不及防的婚事。然而就在几年之后,她无比决绝地离婚、重回旧爱身边,最后又所有人觉得尘埃落定的时候,在大婚当天逃婚离去。
这样充满传奇色彩的经历让看客唏嘘不已。
那么这个搅了孟杨婚事的女人又是谁呢?一下子,那些曾经和孟钦和有过瓜葛的电影明星、戏子都被牵扯进来,似乎不将这!这人找出来,谁都不准备罢休。
梦娟应该是听见了风声,匆匆忙忙跑过来问徐婉的情况。徐婉倒比梦娟镇定得多,只是看着梦娟带来的报纸,那上面大幅大幅的文字、照片,还是让徐婉心里发麻。
一来她实在无意扰乱孟、杨二人的婚事,若是因为她那次的举动落得这样收场,她觉得过意不去。二来,她虽带着糯糯回了坤州,却从来行事低调,鲜少有人知道糯糯是孟钦和的女儿,从开没有公开承认过。即使那一次在司令府,被逼无奈说了那些话,可在场的人不是孟家人,就是孟家的亲信……
孟家的人,徐婉回过神来,若是这次的舆论能对孟钦和带来不利影响,他的姐姐姐夫想必是愿意放出风声去的。
徐婉带糯糯回来从没有想过从孟家得半分好处,更不会成为他们家权利争斗得牺牲品。她清醒地察觉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好在,坤州这边的事情眼见着也要妥当了,凯特也已经从美国回了平城。徐婉与凯特通电话,凯特表示半个月后就会来坤州处理这边的事务。
只是那一次,凯特在挂断电话前告诉徐婉:“徐,我听说,孟钦和调任到坤州了。”
徐婉沉默了一会,没有继续凯特的话题,只轻声道:“凯特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这边也都快布置好了,现在只等你回坤州了。”
凯特的消息向来很准,尤其是孟家的。她或者是她背后的整个史密斯家族对孟家的关注,徐婉也是后知后觉发现的。
坤州虽然富庶,可金城才是龙盘虎踞之地,如果真是这样,孟钦和得处境恐怕不会太好。
果然,不过两天,孟钦和调任坤州的消息,各大报纸上就已经传得轰轰烈烈了。而且这一次,还不像三年前一样,让孟钦和统帅坤州周边的驻军,这一次更像是个打着督查幌子的闲差。孟钦和此次调任坤州,多少有些发配的意思,想必他在父亲那里已经失势了。
他的失势除了外人知道的那两场办了一办的婚礼,还有那次他强行带着她和糯糯出孟府,对于孟司令而言,这都是公然的忤逆。一个平日谨小慎微、事事孝顺的儿子,却!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不难让他的父亲怀疑,从前的恭顺是不是仅仅是伪装?
如果早知道会发生的这一切,徐婉绝对不会再回坤州。可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呢?
她如今已经在夹缝中了。
这个周末,坤州商会将有一场酒会。这样的酒会每隔几月就有一场,由大家轮流做东,并能借着酒会谈一些生意。
而下周的这一场由徐婉宴请,提前向坤州商界、政届的朋友,告知她将卸任女子银行经理一职之事。当然,这件事并不止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仅仅是她引蛇出洞的一步棋。
徐婉提前包下了坤州饭店三楼的舞厅,并且亲自手写了邀请函。徐婉是以坤州女子银行,她邀请的人里几乎囊括了坤州政商界所有有脸面的人物,连戴笠夫、张三爷徐婉都没有落下。
唯独提笔写到那个人的名字时,徐婉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他如今处境本艰难,她更该与他避嫌,不在事情还未成定局前将他牵连进来。
这场酒会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徐婉放出风去,坤州女子银行因为倚靠外资,资金雄厚,掌握着大量黄金、银元。近几年戴笠夫主持下的南三省财政,虽然表面看上去繁华,实则和张三爷几个合谋,靠着大量发行货币,导致通货膨胀、物价飞速上涨。
如果一旦徐婉放开女子银行洋元、黄金的兑换,坤州政府强力维持的洋元纸币汇率将直接崩塌。当然,这也吸引了一批企业家,如果能直接贷银元,自然比飞速下跌的纸币要好的多。
此外,主持这样酒宴的除了徐婉,还有徐婉如今重用的女职员陈彩萍。
原本张三爷只以为赶走了徐婉,坤州女子银行的副职李享田,他们的自己人就可以取而代之,可徐婉偏偏不给他们留这条活路,她已经向凯特举荐了陈彩萍。当然,徐婉还没有知会李享田,她准备给他和张三爷一个惊喜。
陈彩萍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家境也非常一般,大学的时候差点辍学。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又因为是性别,苦苦找不到工作,是徐婉留下了她。
陈彩萍是正儿八经金城大学金融学毕业,工作人真,!,并且有惊人的数学天赋。这样的人比只会倚老卖老的李享田要好千倍百倍。只要凯特不在坤州,徐婉的任何决定都可以代表凯特,这是当初凯特离开坤州时给予徐婉的权力。
酒会在礼拜五的晚上七点正常进行,徐婉站在宴会厅里,带着陈彩萍招待宾客。
陈彩萍穿了一身米色的套裙,看着职业而干练,她脖子上还戴了一条精致小巧的钻石项链,这是徐婉送给她的。
可即使这样,陈彩萍还是有些浑身不自在。徐婉突然想起来,她几年前来这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那个时候她刚被孟钦和金屋藏娇,那一年坤州的一场新年酒会就是在这里举办的。
那个时候她也是被锦衣、钻石所包裹、所点缀,可骨子里的胆怯和自卑是藏不住的。她看见了陈彩萍,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
这时,坤州的几位实业家走进来,徐婉带着陈彩萍走进去相迎。徐婉的笑容自信、笃定,一点也没有被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影响。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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