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这些年有意削减边将兵权,这点母亲是知道的吧。”
“当然。”
“母亲觉得女儿操之过急了吗?”
杜银钗沉思了许久,说:“快刀斩乱麻有利落简洁的好处,徐徐图之胜在谨慎平稳。哀家如今身在局中,也无法判断利弊,哀家只能说,若真有北方作乱的那一天,哀家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你平定战事。”
“女儿谢过母亲,不过如今的天下苍生需要的是太平治世,女儿不愿看见兵戈再起。”
“所以你是打算——”
“苏徽他,为女儿指了一条路。”再度提起那个人的时候,嘉禾心底有些复杂,既是想要微笑,又不得不将唇角的笑硬生生压下去,换做严肃的神情,“女儿打算将郑牧收归己用,铲除李世安的势力。李世安年事已高,若是边疆无战事,他便只能老老实实的收起爪牙。女儿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熬死他,不过他死后,他的子孙依然让人忌惮……”嘉禾记得李世安的后裔远比郑牧一族更为难缠,郑牧的子孙大多弃武从文,无甚功绩,可李世安的外孙,在里一条时间线上却是灭亡了周氏江山的逆贼。
“南方商贸兴旺,在西洋、东洋之间的往来船只每年数目都在逐步递增,可倭寇的数目也在逐年增长,南洋的诸藩国也常有不臣之举,女儿听说,郑牧从前十分擅长指挥水师?”
“哀家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要郑牧前去南方重整我大夏水师。”
“是。”嘉禾点头,“不过这件事不需要母亲插手,女儿自有办法说动郑牧。女儿希望母亲能安抚李世安。”
“看样子你是打算将刀口对准李世安。”杜银钗苦笑,“我当然可以帮你……就是不知道我与李世安之间的故友情分,还剩多少。”人非草木,杜银钗却先是杀了自己的丈夫,又逼死了义兄,现在还要去对付曾经的挚友。
她当然不至于因此而迟疑,只是不免怅然。
“不过你既然要重振水师,也就说明你是铁了心要大开国门,与大陆另一端的国家打交道了。”
“是”
“不害怕么?”其实夏朝这个时候与西洋交易并没有太大的好处,东西方的差距还未被拉大,虽说他们的船只和武器已有部分胜过了夏朝,可在大部分人眼中看来,同这些相貌古怪的蛮夷通商,学他们的算术、礼法和文学是有辱身份。
“女儿不想做庸主,千百年后被人记住,只因为我是个女人。”
杜银钗没有说什么,朝着嘉禾淡淡一点头之后,便起身离去。预备着回到慈宁宫中,去思考该怎样稳住李世安。
不过在即将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说:“你这些年是不是一直都在暗中调查你父亲亲族的事情?”
嘉禾点头。
三年前方延岁找到了周氏旁支的线索,而这三年时间来,嘉禾一直都在沿着这条线索进一步的查询。
无论是在那本来自未来的“天书”上,还是苏徽的叙述中,未来夺去她皇位的,都是一个姓周,据说和她流着同样血脉的年轻人。
嘉禾想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人其实已经找到了,就在不久前,派出去的锦衣卫送回了消息,说是找到了那个据说是她父亲侄孙的少年。
姓周名福寿,徽州乡下人,其祖父在前朝末年的战乱之中流落徽州,而后娶妻生子。据说他有个失散的弟弟,丢失时不过五岁,恰好就是丢在金陵一带。后来这位周老爷子穷尽一生之力都在寻找这个弟弟,可惜苦寻多年未能找到。
这位周姓的老人一生有三儿四女,平安活到成年的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后来也娶了个妻子,在孩子才生下来没多久的时候,便因意外而去世,其妻寡居家中,靠着一人之力勉强抚养亡夫之子,但那孩子不学无术,成日里只以走马斗鸡为乐——这便是周福寿,未来的夏朝烈宗皇帝。
嘉禾已经从母亲那里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根本就不姓周,这个周福寿多半和自己没有什么亲缘关系,奈何周老爷子那位丢失的弟弟确实恰好与她的父亲年纪相仿,而根据锦衣卫的回复,周福寿的外貌,还真与她父亲看起来有几分相似。
战乱之中亲人离散的多不胜数,而这天下几乎人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五官有那么一点点的相似也不是什么怪事,可怕就怕种种巧合撞在一起,会让人认定了这周福寿真就是他父亲的侄孙儿。
确定了周福寿就是“天书”中的夏烈宗之后,嘉禾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杀了这人,以绝后患。下令之前却被一人拦下,那人说:“周福寿之母何辜?辛勤抚养独子多年,却因莫名横祸要遭晚年丧子之痛。陛下爱民如子,那周福寿难道不是陛下之子民?”
说话的人是而今嘉禾的左膀右臂,方延岁。他也是少数知道“太.祖侄孙”的臣子。
于是那个冷冰冰的“杀”字就此堵在嘉禾喉中,半天也没能说出口。
不杀周福寿,倒也不全然是因为心软。她周嘉禾十三岁的时候,可以因为怜悯庶母腹中未出世的手足,而与自己的亲生母亲作对,二十一岁的时候,却是再没可能做出这等仅凭情绪驱动而不计后果的事情来。
但她也不是什么不择手段的狠厉之人,她告诉自己凡事需有底线,这世上的善恶界限或许并不分明,但并非没有善恶,手握生杀大权则更需谨身慎己。
杀周福寿,是祸及无辜,以强凌弱,可若是不杀……
若是不杀,皇座更迭江山易主,死的人会更多。
然而那时向来忠心耿耿的方延岁看穿了女皇眉目间的阴郁,对着嘉禾叩首,恳请她留下此人一命,“若周福寿真是太.祖孙辈,那便是陛下之同族,陛下如何能戕害亲族?若他不是,陛下又何苦杀他?”
嘉禾默不作声的听着方延岁的话,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周福寿不是她父亲的孙辈,可是文人的嘴向来能够颠倒黑白,就算她杀了一个周福寿,别有用心之人还是会从另一个地方找出来一个周阿三、周阿四,硬说这是她的同族。杀周福寿不够,得杀了天底下所有周姓之人,杀了所有周姓人还不够,得将江南一带所有在前朝战乱中丢了孩子的人家全杀了才行。
但这无疑是不可能的。
第201章 、(十二)
那日嘉禾来过长公主府后,苏徽那个感到自己在荣靖这里的待遇得到了明显的提升。大约是嘉禾对长姊叮嘱了什么,荣靖倒也不再像关犯人似的关着他,苏徽说要出门逛逛,她也答应了,不过条件是她必须跟着。
荣靖与嘉禾不同,在没有战乱的时候,她这个长公主当得轻松,嘉禾没有时间跟着苏徽满京城的乱转,荣靖却不缺这样的闲暇。于是苏徽期待了很久的京城一日游就这样变成了他与荣靖的双人行。他倒不是对荣靖有什么意见,只不过他与嘉禾这位长姊关系平平,荣靖板起面孔跟在他身后的时候,苏徽感觉自己像是被狱卒押着往前走的犯人。
京都自然是繁华的,坐在马车内的苏徽掀开车窗的帘帐,一边观察着沿途所见的建筑、民情,一边在纸上飞快的记录。与他同乘的荣靖看得不耐烦了,问他写这些有什么用处。
“这便是历史啊,”苏徽头也不回的答道:“所谓的历史不仅仅只是如长公主这样的帝王将相的勾心斗角,也是寻常百姓每日的柴米油盐。”
荣靖不是嘉禾,能够听苏徽絮叨,不耐烦的轻嗤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多话。
之前那几次来到夏朝的时候,苏徽生活在宫墙之内,但他记得自己,到底还是出过几次宫的。那时在宫外见到的景色和现在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别,他高估了夏朝的社会发展速度。“日新月异”这个词用在端和年间仍然是不合适的。
不过苏徽也听说这几年嘉禾在全国各地兴修商路,推动贸易来往,更听说她命赵游翼将一批西方学者接到了京城之中。只是苏徽没有在北京的街头看见来自远洋的面庞,也许是他们的数目实在是太少太少。不过苏徽倒是看见了教堂,仿照着东方佛寺修建的教堂让他啼笑皆非。
“洋和尚说的那些道理,阿禾并不感兴趣。阿禾只是好奇他们的天文学与历学,便将他们留在了京师。这群和尚一留在京师便开始建寺布道,阿禾也懒得管他们。”荣靖说。
“往东走三十里,”说着,荣靖又朝前方一指,“再向南行驶至京郊僻静地,有个叫做湫庄的地方,阿禾在那里建造了一座火.器厂。”
“火.器厂?”
“嗯。所有远洋而来的火.器,都会在那里被拆解研究,然后复制。凡是懂得火.器制造工匠,无论来自何方,都会被送往那里做工。”
“再往东,便是天津。去年阿禾在天津港兴建了一座船场,专门研究制船技艺。有货船、战舰、民舟。她还下令,凡是能造出运货量最大、速度最快的货船的工匠,便能赐官封爵,而谁造出的战舰能让她满意,她更是有重赏候着。”
“这不挺好么?”苏徽一连雀跃,“鼓励科研创新。建议她再设个‘专利制度’出来,谁发明的东西,谁便能用这项发明获得更多的财富……唔,不过现在说这个好像还有些太早了。”
“我不是很能懂你在说什么。”荣靖面无表情,“大约又是什么能引来腥风血雨的主意吧。”
“腥风血雨?”
“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又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凡是在湫庄及天津船场任职之人,大多得到了高官厚禄,天下工匠蜂拥而至,甚至就连不少士子也挤破了头想要一展拳脚,不会造火.器、船只的便绞尽脑汁的做这两处地方的官,湫庄与天津船场直属于阿禾本人,不归工部。为了便于管理,她增设了大批的官职,这下子可让那些辛辛苦苦考中进士,在翰林院苦熬资历的士子们看到了新的出路,但也同时惹来了守旧之人的非议。这些年朝堂之上爆发过好几场争论了,每一次都以一批臣子的贬谪、受刑而告终。”荣靖说道。
苏徽想起了文坛之上对嘉禾的抨击之风,一时间重重云雾笼罩心头。
“你与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劝她么?”
“不,”荣靖说:“我的意思是,她现在处境艰难,你多帮衬她一些,就算帮不了多少,也至少别让她孤零零一个人。”
苏徽停下了记述京城风俗的笔,怅然无言。
京师广袤,一天的时间当然是逛不完的。之后几日,荣靖也依旧每日领他出门,去往不同的地方。
端和八年帝都的风貌一点点的展现在了苏徽的面前,他见到了这里的市井小民,也见到了达官显贵,秦楼楚馆内佳人莺歌婉转,学堂书斋中儒生壮志凌云,寻常巷陌间有炊烟袅袅,会馆市集尽是商贾热络的笑语,算盘声如珠玉嘈切。有人醉生梦死,有人身不由己,有人在朱门之外挣扎求存,有人野心勃勃但求闻达。
这年的京师生机勃勃,却又仿佛美丽危险的沼泽。
荣靖带着他走遍京师,是为了让他知道,现在她的妹妹,治理的究竟是怎样的江山——尽管单凭一个京师,也不能看出江山全貌。
苏徽和人荣靖的关系依然算不得多融洽,偶尔他们会说几句话,聊起的大多是嘉禾。
“你与她,这几年相处的还好吗?”
“她有看不惯我的地方,我也有对她多有不满。可她是我的妹妹,我是她的长姊,这点永远也不会变。我还是很想要她的皇位,不过若有人敢动她,我也还是会先杀了那人。”
“皇位真的很重要吗?”苏徽不是在讽刺,是真心实意的发问。
“假如我是个男人,那么这个位子本该就是我的。”她坦然说道。
“可她也不是男人。”然而皇位还是落到了她的头上。
“这是群臣妥协之后的结果。他们当年是看中了她的软弱可欺。”荣靖轻嗤,“假若我们姊妹皆是儿郎,我会被夸赞英勇刚毅,而她则会被嘲笑是胆怯优柔,可惜我是女人,于是我的英勇刚毅便成了泼悍跋扈,她那凡事拎不清的性子,反倒成了娴雅温柔的美德。女子以弱为美、以柔为德,古往今来,一直如此。好在她也不是个蠢的,登基之后倒也改了不少,不过改变了性情了的她遭到了多少抨击非议……你会知道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是在一间不算奢华的酒楼。换做了寻常妇人装扮的荣靖好似也抛下了长公主的矜贵,说要带苏徽吃些东西,竟也就随随便便的在路边挑了座酒楼便走了进去。
如果没有半边脸上的伤痕,她看起来便与京中小富之家的女人没有多少区别。然而当引客的店小二抬头看见她这张脸时,立马笑容僵硬了几分,紧接着即刻换上了过分谄媚小心的嘴脸,战战兢兢的将荣靖带到了最好的包间。
“夜叉公主”这个名头被京中百姓传了十多年了。谁人都知道太.祖的长女脸上,有一道丑陋的伤疤。也许命苦损毁了容颜的女人不止荣靖一人,可是大大方方将那可怖的疤痕展露在人前的,就只有荣靖。
荣靖看着那店小二踉跄离去的背影冷笑。她幼时破相,近二十年来日日夜夜看着镜中自己这张脸,早就习惯了,可偏生总有一些人比她还要更在意她脸上的这道疤。
女子注定以色侍人,容色不再,多半日后命苦——这是人们早早为她断定好的命运。
荣靖不觉得自己苦,可没有人信。他们会说长公主虽是公主之尊,却始终不得丈夫爱重;又说长公主表面风光,实际上私底下时常以泪洗面;甚至还说长公主之所以披甲从戎,正是因为面容损毁,破罐破摔。
“我有药可以把你脸上的陈年伤疤完全消掉。”苏徽说。
“没有必要。”荣靖摇头,云淡风轻,“少年时候的我或许还会在意容貌,却不是为自己这张脸可惜,而是恼怒旁人看我时目光中的怜悯。后来我上了战场,几度出生入死,最狼狈的时候灰头土脸在草原上逃命,脸上尽是血污和泥土,身边也都是和我一样的将士,又有谁会关心我的长相?故而我也就释然了。”
她仰头饮了一杯浊酒,说:“我有时候会在意一些世人眼中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说当年看不得别人可怜我,再比如说……再比如我想要皇位,却不是因为至高之权有多诱人,而是我不服气。”
“不服气?”苏徽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
荣靖所在意的不是皇位,而是皇位的“继承权”。在她看来那个位子她可以不要,可以送给自己的妹妹,而不是因为女子的身份、因为不够柔顺的性情,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考虑之外。
“我知道阿禾其实也不甘心。”荣靖又说:“她虽然坐上了那个位子,可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大臣们看她的眼神和看过去的‘宁康公主’没有分别。苏先生你说,在几百年后的社会,男女都是平等的,她听到之后很羡慕。近些年她一直在竭力的改变这个世道,母亲说她行事急躁,可我明白,她只是太想要见到苏先生你说的那个世界罢了。”
几百年呵……太漫长了,她们姊妹俩就算是勉强活到寿终正寝,都未必能够见到苏徽所描述的那一天。
“阿禾很辛苦,我知道的。”荣靖又饮下了一杯酒,“所以我会帮她。”
苏徽注意到了她的情绪似乎不是很对,也注意到了她今日袄裙之下的软甲,“你想要怎么帮她?”
荣靖放下酒盏,一手按剑,一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听。”
风声中传来了喧哗的打斗声。
有人在作乱。
“我之前和你说过,有不少守旧的臣子都反对阿禾。现在他们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在这座平平无奇的酒楼附近,是嘉禾设立的学校和译馆,学校教的是有别于四书五经的天文地理,名为四帷学,译馆翻译的是来自远方的史书与哲学,名鸿来馆。
这一日,国子监内以儒学为尊的士子们,卷起了袖子抄起了武器,冲向了这两处在他们眼中看来离经叛道的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越写心里越方
再次强调一声,本文架空架空架空
第202章 、(十三)
四帷学设立不过一两年,便与国子监有了极深的矛盾。
第1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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