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茗如是安分守己地过了数日,这一处厢房外的看守总算是松动了几分。也不知究竟是风连山对自己放下了些许戒心,还是外面情势复杂到使得他笃定自己不敢贸然出逃。
她用过了晚膳,照例由侍女收去食盒后,才蓦然发觉窗外初升一轮月色已渐转圆润饱满。
原来已近上元节了。
风茗心下轻叹了一番,而后依照这几日就寝前的旧例将厢房的窗户一一关好,以免看守的侍从们在窗下逡巡。做完这些后,她吹灭了案桌上的烛台,侧卧在床榻之上,看着从窗纱中透下的霜色月光一点点地攀升着明亮起来。
她一面等待着月升,一面在脑海之中回忆了一番这处厢房大致的结构。
这一间厢房坐北朝南,位于廷尉寺后院之中,往日里想必也如此处的其他厢房一般用作杂物堆放。
厢房东西两侧均开有窗户,只是厢房中有一堵墙将屋内隔作西侧的书房与东侧的卧房,故而她也只能看见东侧的这几扇窗。窗下是置有机关的案桌,桌旁有一只放置杂物的缃帙瓶,而窗户正对着的则是墙上的一幅字画。
通往那间书房的门却是被一只铜锁牢牢地锁住,自卧房透过门上的窗纱只隐隐可见书房之中除却西侧紧闭的窗户以外,似乎再无其他可供出入的门户。
那么用以开启案桌上机关的物件,又会在何处呢?
风茗微微蹙着眉沉思了许久,仍旧是不得要领。她轻叹一声抬起眼来,却正见得透过窗纱的月光遍洒在那幅平平无奇的字画之上,照见了画中正低眸研墨的人,以及两侧所题的诗句。
她倏忽间似是明白了些什么,蓦地坐起了身来。
……
“谢校尉?”
金石相击般的琴音戛然而止,苏敬则反手轻轻按住了尚在轻颤着的弦,抬眼看向了正走入帐中的谢徵,合乎礼节地微笑着。而流徽见此情形也自然明白了些什么,向着两人微微颔首后便错身走出了营帐。
谢徵端详着他这副似乎永远温文尔雅的神色,明知故问:“苏少卿似乎并不意外?”
苏敬则轻轻颔首,不紧不慢道:“想必是谢校尉已然得到了峻阳陵的兵力,只是不知……是哪位殿下已抵达了河南郡,准备动手了呢?”
“齐王殿下想要一个损失最小的方案,但……”谢徵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选择与他打哑谜,“草创时便仅有五万人的帝陵军历经数代沿革,如今仅有三万余人。即便是精兵,想来也不足以与赵王抗衡。”
“谢校尉定不下主意?”苏敬则微微笑着反问了一句,婉言推拒道,“只是这调兵遣将之事,自然还是谢校尉自己更为了解。”
“话虽如此,但我终究对洛都不甚了解。贸然定下计划,怕是于己不利。”谢徵略作沉思,又道,“其实并非问计,只是想知道一些或许有助于此的消息。”
“那么,还请允许我冒昧一问。”苏敬则也没有再顾左右而言他,问道,“不知那位殿下如今身在何处,手中兵力又如何?”
“主力尚在河内郡混淆视听,只是齐王殿下携数千精兵率先潜入此处与我会和。”
“其实以洛都中的情况,若只是打算拖住赵王,足够了。”苏敬则垂下眼眸色微沉,尚未全然淡去的笑意也因他的话语而带上了几分凛然之感,“我未曾出城时曾隐约听闻,赵王以天子龙体欠佳需要静养为名,将御驾迁入了城北的华林苑中着人看护。但他手中的主力,多半却仍旧扎营于城南宣阳门外。”
“苏少卿的消息倒是颇为灵通。”谢徵霍然一惊,不曾想到看似温雅无害的人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语,“但这提议……”
“一点消息而已,流徽自有打探之法。”苏敬则默认了谢徵未曾说出口的话语,“毕竟如今天子威仪尚在,日后却是不好说了。只是谢校尉若觉得此事可行,还需说动齐王以宗室子弟的身份亲力亲为一番。”
“亲力亲为?”
“同样的事情,由宗室做便是‘匡扶正统’,但若由谢校尉这般身份来做,无论在哪一位的眼里,却都是乱臣贼子了。”苏敬则言及此处时,不由得屈起手指抚了抚一旁细颈瓷瓶中略显干枯的梅枝,“这终究只是提议,谢校尉于公于私,都应谨慎考虑。”
谢徵暗自斟酌了一番,亦是觉得或有奇效:“苏少卿既已陈明利害,我自当告知于齐王殿下以做商讨。”
“不知可否再问谢校尉一事?”
“但说无妨。”
“谢校尉……为何偏偏选择了齐王呢?”
谢徵不曾料到他会问及此事,只是想到了沈砚卿临别时的那番话,到底也没有了多少顾忌:“自然是齐王殿下许诺可以为谢氏正名。”
他停顿了片刻,又解释道:“苏少卿想必也明白,真正执着于真相的也只有如我这样的人罢了。在他们看来,所谓的正名也不过是将这昔日的恶行一并冠与政敌。”
“即便如此,谢校尉也仍是需要这样的正名?”
“至少谢家能恢复昔日的士族地位,无论是我还是长缨日后皆需以此立身。”谢徵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何况那些旧事虽不便细说,但……我可以担保赵王绝非无辜之人。”
“但谢校尉也应当明白,齐王未必便是最后的胜者。”
“这也是必须由齐王亲力亲为的缘由?”
“或许还有一个出于对谢校尉私人的考虑。”苏敬则略微牵了牵唇角,“若是谢小姐当真因赵王身陷缧绁,你觉得若是来日在阵前对上了赵王,他会如何?”
……
风茗摸索着取出一双底部柔软的布鞋换好,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下了床榻,来到了那幅字画前。
只见这幅画走笔淋漓洒脱一气呵成,寥寥几笔便已勾勒出画中研墨题词之人意气风发的清澈气韵,分明便是她在绣衣使卷宗中见过的沈砚卿少年时的模样,画作的风格亦是除他以外再无第二人。只是画中左右两侧绘着的花木扶疏之间,却是以风茗颇为陌生的中正笔触端方地各题着一列诗。
她借着月光细细地辨认着那两处字迹,左侧所题的是:
玄发发朱颜,睇眄有光华。
倾城思一顾,遗视来相夸。
而右侧题着的则是:
愿为三春游,朝阳忽蹉跎。
盛衰在须臾,离别将如何。
风茗将这数句诗文翻覆着读了数遍,只是始终不能将它们的涵义与卧房内的机关联系起来。正在为此而困扰之时,她却蓦地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倘若其中的关节,并非是诗文的涵义呢?
她复又将题诗一字一字地看过,这才隐约地觉察出,左侧诗文中的“一”与右侧的“三”似乎较之于其他的字略微加粗了一些。
“一三”……在暗示什么呢?
风茗想起了案桌之上纵横如棋盘的一格又一格。
但用于开启那处机关的事物呢?
她略一抬眼之间,又再次对上了画中研墨的少年。
研墨?
风茗脑海之中灵光一现,旋即转身快步来到案桌旁,小心翼翼地翻找起了缃帙瓶中的一干杂物。不多时,她便从中找出了一块沾满干透墨迹的砚台。
而后她重又来到了放置在案桌前的圆凳旁面对着这一方奇特的案桌沉心端详,终是在案桌的左下角发现了一处并不算明显的十字刻痕。
风茗以这一处刻痕为开始,向又数了一格后又向上数了三格,将那一方砚台对着方格四角的浅槽放了下去,砚台四角完美地贴合着浅槽,而这一处方格因砚台而微微陷下。伴随着一声极轻的机关转动声,她便见得床榻前的一处地砖移了开去。
她心中一喜,然而直至走上前察看时,才发现地砖之下并非密道,却是四根穿入左右两侧地面的琴弦由粗至细有序地紧绷着。而这一处窄小的“琴”前,还放置着一小碗清水。
风茗避开那四根琴弦缓缓地取出了水碗,不消多想,便起身来到案桌前,用这一碗清水小心地清洗着那只砚台的表面。沾染的墨迹很快便被洗去,借着明亮的月光,风茗隐隐辨认出那砚台之上亦是刻着数行诗文:
息徒兰园,秣马南山。
流磻浦皋,垂纶河川。
目送飞鸿,手拨五弦。
俯仰自适,骋心太玄。
嘉此钓叟,得鱼忘荃。
郢人逝也,谁可尽言?
风茗心下微微讶然,这一首四言诗她曾在诗集中见过,砚台之上所刻的分明是句句错漏。若是自己不曾记错,这一首诗本当为: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她绝不相信这当真是什么错漏,便沉下心来斟酌着这其中的深意。若定要说这与方才的那处机关有什么共通之处,便是这首诗恰为四言,与那里不知牵动何处的四根“琴弦”了。
风茗暗暗将每一句中错漏之处的所在与那四根琴弦一一地对应上,又默念了数遍将其牢记于心,这才快步行至移开的地砖前蹲下身来,轻轻地依次拨动了这四根琴弦。
这一处暗格到底并非真正的乐器,即便是拨动了琴弦,声音也是极小而又沉闷的。待得她循着记忆拨过了最后一次,便听得又是一声机关转动的轻响。风茗辨认出了声响所在,略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去,便见床榻侧面的一处雕花格已然突兀地伸出,仿佛是黑暗中无声的邀约。
她起身快步上前看向了那处雕花格,果然见得一只黄铜钥匙被端正地放置于其中。风茗探手将那钥匙取出,行至书房的门锁前正欲打开之时,却听见屋外似有隐隐的脚步声嘈杂响起。
……
廷尉寺中另一角的厢房许是因为太过偏僻,看守的风城下属便也是寥寥无几。此刻他们听得别处的这一阵响动,便不由得皆是百无聊赖地探头看了过去。
沉郁压抑的夜色之中,恰有一阵寒风带起些许灰尘与枯叶吹过。
他们紧了紧衣衫揉了揉眼睛,又是向着声音所在瞥了几眼,全然不曾注意到这间厢房边角处的窗户已是开了又关。
厢房之中,倚在榻上仍未入眠的陆秋庭骤然瞥见一道黑影自窗畔飞转闪入。他犹豫着正打算出声之时,对方却已闪身靠近,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陆秋庭自然绝不会认错他,思忖片刻后仍是压低了声音开口:“你……”
对方将声线压得极低,却仍旧掩不住话语之中的些许飞扬之意:
“来救你呀。”
陆秋庭的神色有一瞬怔忪,随即又恢复如常:“……不必如此。风小姐的处境更危险些。”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朝天子第四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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