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落红满地,时已入夏。
夫子讲学的声音落在近午的蝉鸣里,一字一句,都像庙里的和尚敲着木鱼。江凝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却少见地强撑着睁眼。他跟着裴濯翻了同一页书,余光往那一旁的屏风上瞥。
那屏风上画着灼灼桃花,屋外流云浮动,偶然透下几缕光照在花上,投出几分绰约阴影。似是有人端坐于后,一双细长的眼睛静静地瞧着堂上。
裴濯正一笔一画地写着诗文,也不知过了多久,没由来地觉得脊背一冷。他不经意地向那屏风看去,点点淡粉若春日芳菲未尽,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他想许是自己多疑,正要专注时,手上的笔却被夺走了。
“这笔怎么和你前日用的不一样?”江凝也奇道,“毛造得粗糙,是哪里的东西?”
翰林院来的夫子还在讲学,裴濯不愿理他。
江凝也握着笔在纸上随意划了两下:“这写出来也没有你原来那支晓楼霜落细腻舒服。你的笔哪儿去了?不会是出门急,忘了带吧?”
他一脸“你也有今天”的好笑。
“还我。”裴濯面无表情。
江凝也将自己桌上的笔随意扔了一支给裴濯:“这个你先用着,我还没玩儿够呢。”
那笔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裴濯单手接住。
“……澹台青烟?”裴濯垂眼,只见那纯狼毫尖圆齐整,象牙笔管上墨色勾勒出远山云岚,空阔飘逸,分明是宫城内御用的东西。
“记不得什么劳什子名字了。”江凝也的眼皮子撑不住了,沉沉睡去。
陈夫子照本宣科地念完之后,瞥见这堂上睡的睡、玩的玩。他斜斜睨了一眼,见屏风后的人影已经走了,这才舒了一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讲点有意思的——当然,是基于他浩瀚书阁里的有趣。
“……丰殷三十三年,飞曜将军护送归雩公主自瀛海归来。我还记得,那是九月初八。越州宁安城下,龙神显灵,天降大雨。现如今,龙神庙遍地皆是,供奉着我唐国最后一位神祇。龙神先祖通过她的眼睛观察着世间万物,庇佑天下子民,守护唐国社稷……”
“夫子,我知道!”孟敏目露向往,“我从小就想着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龙神!”
顾灵瑄原本昏昏欲睡,闻言笑了起来:“就你还想进龙神殿?”
孟敏气结,却见陈夫子捋着胡子道:“龙神殿是我唐国重地,世上除了陛下,也只有大祭司能自由出入。这位小友想来也是机会渺茫。”
不知是谁插了句嘴:“龙神真能保佑我心想事成么?”
“那当然了,”杜舜一提及此事就忍不住开了口,“我家原先有位婢女,总想要个自己的孩子,然而始终寻不到良配。后来经人介绍,去了一趟龙神庙,你们猜怎么着——不出一月,她的肚子就大了起来!”
旁边的萧朗挠了挠头,伸长了脖子道:“我怎么听说那是你表哥与婢女私相授受……”他越说越小声,识相地闭上了嘴。
陈夫子没有听见,点了点头,叹息道:“龙神啊……她真的能看见世上所有的真相。你们尚且年少,切记要对龙神多加敬重,万不可亵渎神明。”
江凝也玩着笔,莫名其妙地看了这老头一眼,自言自语道:“巧合罢了。”
“兰泽,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吗?”他漫不经心地问着,眸子却深了几分。
裴濯合上了书本,想了想,道:“我未亲眼见过,不能轻易下结论。”
话音刚落,顾灵瑄忽然站了起来,狠狠一脚踹上了前面的少年:“你干什么呢?!”
项唯被踢得扑向前去,痛得睚眦欲裂,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学堂里一片寂静,陈夫子吓得目瞪口呆,一时忘记了阻拦。
“上回我就告诫过你,莫要靠在我的桌子上,否则别怪我不客气!”顾灵瑄恶狠狠道,“本姑娘嫌你脏!”
她又是一脚想要踹去,却不料这回眼前多了个人。……裴濯?然而,脚在半空中收不回来了,差一点就直接踢上了裴濯的手腕。
幸好,有个人从后面拉了她一把。她转过头去,只见一张堪称英俊潇洒的脸。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她头一回生出些胆怯。
“……裴先生。”顾灵瑄的声音失了底气。
裴聿书看了眼裴濯身后的少年,叹了口气:“这般漂亮的小丫头,可不能太凶了。”
“是他先……”顾灵瑄说了一半,瞧了裴聿书一眼,不吭声了。
“不如问问他,是怎么回事。”裴聿书语气温和,却令人不容置疑。
顾灵瑄只好收敛了脾气,转过头去瞪着项唯。后者怯怯地,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裴濯听见后,俯身从顾灵瑄那张课桌的桌脚下抽出了一小块还算平整的木板。顿时,那桌子就歪了一截下去。
“看吧,我就说他没干好事。我都没注意到这东西!”顾灵瑄冷哼了一声。
“这儿刚来时就是这样的!”孟敏出声道,她看向项唯,“你找了半天的木头片儿,原来是为了这个!”
裴濯将手上的木片递给裴聿书:“看上去略有磨损,想必现在桌子也不大稳了。”
在裴聿书的注视下,项唯点了点头,小声道:“我、我只是想靠着,会稳一点……”
“骗子!”顾灵瑄尖声道。她虽表面不肯承认,却红了耳尖,垂眼看向自己的鞋面。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裴聿书笑出了声,顺势摸了摸顾灵瑄的头,“不就是张桌子么,换了便是。”
顾灵瑄鼓着脸,仰头看了他一眼,哼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跟他追究了。”
这时,裴聿书不知从哪里拎出了油纸包着的一大包,朗声道:“今儿个请大家吃记川楼的纸包鸡!”
欢呼声还未起,身旁裴濯道:“学堂内严禁吃食。”
众人皆屏息看着裴聿书。
一直没有吭声的陈夫子咳了一声:“没错……”
裴聿书弯着眼睛笑道:“这读书累得很,肚子饿了也学不好,夫子你说是不是?”
陈夫子:“不……”
“那就交给这位小友了,”裴聿书将香喷喷的纸包鸡随便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你叫什么来着?”
项唯双手隔着油纸感受到了热气,他愣了一下,随即报了名字。
“项唯?记住了。”
在那刹那的对视之中,方才的委屈似乎都消失了大半。
故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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