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大了几分:“你就这么避而不谈吗?!”
宣珏神情依旧平稳,不动如山,他颔首有礼地问道:“不行吗?”
谢重姒一时半会被他这自然至极呛得说不出话,一句“不行”还未出口,就听到不远处叶竹急匆匆寻来:“殿下!找您大半天了,怎么到这来了?”
谢重姒这身红衣,无论白日黑夜,都极为显眼,叶竹乍一眼就看到了她,然后才注意到一旁深蓝长袍的宣珏,同样见了个礼:“宣大人。”
不知为何,叶竹觉得这俩人之间氛围诡异,特别是殿下杏眸含煞,罕见地怒气不浅,但还在压制心火没有爆发,一旁的宣珏……温和如常,但那平静从容太过刻意克制,莫名让人难以靠近。
叶竹又道:“赶紧回宴上吧。宴席未散,外宾还得接陛下赏赐一轮呢。”
谢重姒烦闷至极,差点没拒绝回去当那吉祥物,又想到不能落了大齐脸面,终是咬牙向回走去,指着宣珏道:“叶竹,看着他,待会把他请去未央宫。别让人跑了。”
叶竹:“……”
啥???
宣珏没带听的,不置可否。
谢重姒回视他一瞬不瞬的眸,也平静下来,示意璇玑门的南向,道:“今儿不说清楚,这辈子就再也别说了。南门在此,你尽管走。走得越远越好。”
宣珏这才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眸。
等谢重姒走远,收回目光,对战战兢兢的叶竹道:“一点小事惹了殿下不快。叶竹姑姑不用担忧,无碍的。”
叶竹真没看出来是小事。
殿下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
她平时嬉笑怒骂,情绪不过夜,再大的火气也不会憋闷着伤及自身,方才明显是强压怒意走远。
叶竹在心里给宣珏上了三炷香,心道:好自为之。
月上柳梢,圆月如盘,流水宴席处热闹不退,人影瞳瞳。
谢策道坐于位首,挨个赏赐各国使节,回赠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倒也一派祝福友睦的和乐融融。
谢重姒心不在焉,在谢策道身旁尽职尽责地当个艳丽无瑕的壁花。连她父皇说的是黑是白都没过耳,在反复盘算如何同宣珏开口。
糟糕至极的局面。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他怎么看出来的?!还闷葫芦般瞒这么久?!
但凡她早些坦白,都不至于让宣珏如此辗转不定。
真是阴差阳错能达到的又一个荒唐局面。
“尔玉?”谢策道突然喊她,打断了谢重姒嘈杂心神,“顾相和你说话呢。”
“嗯?”谢重姒抬头看去,就见到顾九冰审量着她,然后道:“陛下说婚嫁之事,全看您意愿而行,他不做裁定。臣见尔玉殿下抗拒之意甚笃,但仍旧想多嘴一句,这至尊至贵的后位空悬静候,只等您垂首一顾。”
谢重姒面无表情。
知道自个儿多嘴,就别再巴拉了。
她敷衍地笑道:“使节折煞本宫了。我齐国后位空悬近十年,也未曾有人添之补之。燕皇都不急,您也不用替他分忧了。”
就差没骂他皇帝不急太监急。
顾九冰也是奇人,脸皮颇厚,毫不在意地接着道:“臣子为帝王分忧,分内之事。唉,也是臣失语了,想必您也有自己的思量考度。那祝您……”
“心想事成。”他笑了笑,道。
谢重姒被他这笑倒腾地心跳骤然加快,暗骂了声,等顾九冰重新落座都没缓过来。
之前的思绪也被打断,回到未央宫时,都不知道要和宣珏如何开口。
她硬着头皮走入宫内,逡巡扫视一番,没看到宣珏,心下一沉,又见叶竹坐立不安地站在殿门前,快步上前问道:“人呢?跑了?!”
叶竹讷讷地道:“……在里面。”
说着指了指大殿。她迟疑道:“殿下……”
只听见“咣当”开门,又“咣当”合门声——
谢重姒直接踹门入内,将叶竹关在门外。
叶竹摸了摸她差点没被磕碰到的鼻尖,嘟囔道:“这么大火气啊……保重。”
殿内烛火跳窜,隐约有香蜡芬芳,扑散于空。
宣珏在看悬挂的那幅双面刺绣。
正对着的山河锦绣,水墨寸土,繁荣辽阔。
他整个人也像那水墨画般,素雅凝立,听闻动静,缓缓侧头,喊了声:“殿下。”
肤色极淡,瞳色极淡,唇色极淡。
浑似画中人,脱离出凡尘烟火气。
只有在侧眸看她时,眸里氤氲开粲然艳红。
谢重姒坐到软塌上,指了指旁边太师椅,道:“坐。”
宣珏没动。
谢重姒皱眉,杏眸一扫瞪他,才见他徐徐走了过来。
万般无奈而又纵容般,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前尘诸事,我已寄颜无所,求您不要再刨根问底了。”宣珏和缓说着,即便是剖心挖肺的自伤之言,他也神态如常到仿若在说今日天气甚佳,“您让我为朝官,珏自当做那中流顽石,负梁愚木,万死不辞。您若不想我插手婚事,我退避居后,决计不再胡作非为。您想让我如何,臣就如何,只是别再提其余往事了,行么?”
谢重姒被他气得咳嗽起来,捂住口,指缝里透着止不住的呛气声,缓过来后,凶神恶煞地道:“坐!”
宣珏轻轻地道:“还要我再求你一遍吗?”
谢重姒着实没想到他钻死胡同到了这种境地,气极而笑:“求我多少遍都不管用。不是觉得对不起我么?行啊,过来,你我二人来算算旧账——”
她猛地拍桌,喝道:“滚过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第99章 剖心 前尘诸事落定(说开)√……
未央殿里, 宁和寂静,宫娥太监都规矩守在殿外,站成一排红蓝相间的鹌鹑。
乍一听里面谢重姒怒喝, 有个小太监抖了抖, 低声问叶竹:“姑姑,殿下怎么这么大火气?”
叶竹眼观鼻鼻观心:“别问。不关咱的事,小心伺候就行。”
小太监刚入宫不久,只觉得这位主子素来爱笑、平易近人,眉梢眼角都是暖意,对宫人也宽和容善。
今日方才觉察天家威仪——殿下怒容匪浅地和众人错身而过时, 他瑟然惧意极了。
听到叶竹说“不关他们事”时,悬在半空的心才落回肚子, 莫名对处于漩涡中心的那位同情起来。
处于风浪尖头的宣珏静立, 看谢重姒胸口起伏气得不轻, 犹豫半晌,认命地落座。
谢重姒:“取纸笔过来。在边架上。”
宣珏迟疑。
谢重姒:“麻利点,还想让宫人进来看笑话吗?!”
宣珏静默照做,猜到她要开始算总账, 将纸笔取来给她。
果然,谢重姒第一句话就是:“父皇当年病危,没能坚持住等来鬼谷救治, 怎么搞的?”
宣珏偏过头, 避开她看来的目光, 急促轻道:“御前侍卫钱力和当值太极殿的赵岚,都对谢氏有恨不忠,算是氏族埋伏许久的暗子。我让他们一人携一半长醉散的药引,分别间隔四日, 轮次下在你父皇膳食之内——作为给氏族诸人的第一份投名状。”
谢重姒眯了眯眸。她就说怎么一大宫的试毒和太医,察觉不了异样。
原来是四五种药引都无毒,但杂糅一起却见血封喉的长醉散。
她垂眸书字,道:“然后呢?”
“……鬼谷雪夜封谷,非通阵法者不得入内,第一轮派去送信的骑兵也是我命人处理的。”宣珏摁在桌案边缘的骨指泛白。
天金阙迟迟未等到消息,不得已派出第二队轻骑传信,又值大雪寒冬,如此一来,耽误了时机。
谢重姒侧眸,灯火跳窜如鬼影曈曈、明灭闪烁,这般不定的光晕下,宣珏看不出她眸中情绪,只听到她不辨情绪地问道:“那皇兄呢?”
“你皇兄……”宣珏心道这没什么好说的,她早已亲眼所见,“如你所见。望都守兵环顾,我策反其中三支,连同江左势力遍布,陈建暗中相助,反破城池易如反掌。那天下午围困天金阙后,我就去太极殿……亲手杀了谢治。”
谢重姒眼皮一抬,宣珏仍旧避她视线,似是尚能维持镇定。
谢重姒却知道,他有些乱了,否则清醒时绝对不会在她面前直呼皇兄名姓。
她奇怪般,扬眉而道:“为什么要亲手杀?离玉啊——你之前有亲手杀过生吗?”
秋猎时,就他的猎物最活蹦乱跳。
宣珏抿唇沉默。
谢重姒轻声道:“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若是平常,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但今日这事,必须说清道明。”
搁在桌案的手指一寸寸收紧,宣珏:“另一份投名状。五大氏族为首,其实暗地相争不断,‘削弱氏族’将他们拧在一起,王朝推翻,他们危险散去后,争斗又会摆到名面上,甚至愈演愈烈。再加上……”
宣珏闭眸道:“再加上我命人散布传言,引得他们作斗内讧。他们不敢扶持谢氏血脉当做傀儡,不敢推五大氏族任何一人上位,争执不下僵持许久。我没有家族,声望尚可,望都内人脉遍地,是上好的人选。若我只能背靠氏族,痛恨谢家,便是最好的人选。包括……”
他有点说不下去,指尖颤抖,隔了许久才道:“困你在公主府月余时,放出的话是‘以牙还牙’。”
骗得那群老狐狸信以为真,半推半就容他登基,予他实权——
最后被他反剿抄杀。
千钧一发的钢丝之险,远隔数年,在又一个中秋前的夜晚,从宣珏嘴里说出。
他说得语气平静,仿佛风轻云淡,而非惊心动魄。
谢重姒没听他说过,没亲眼目睹,其中惊险又尽数抹去。
她仅能感受那摇摇欲坠的微妙平衡。
棋差一着,万劫不复。
竟被他稳住了。
她无言以对,甚至冒出个荒谬念头:若非因我,他会不会稳坐江山帝位?为王为皇?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毕竟因果还要往前,谢重姒缓了缓,道:“既然你这么厉害,那安荣呢?漏网之鱼?她怎么闯入天金阙的?”
“……我放她入内的。”宣珏说道,“那时风起云涌,我精力都集中在南方,没有太看顾淮北王一脉。安荣手里有三千骑兵,不足为师,但她撑着一口气……”
宣珏反倒像一口气没撑过来,猛地咳了声,想到那年秋末。
第1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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