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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页

    皇帝不由笑道:虽是奉承,但着实叫人听了心里舒坦。我只是奇怪,你到底藏了多少本事,连经史子集你竟都读过,起先还欺君罔上,叫我以为你不识字。琳琅脸上微微一红,垂下头去说:不敢欺瞒万岁爷,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且太宗皇帝祖训,宫人不让识字。皇帝静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六宫主位,不识字的也多。有时回来乏透了,想讲句笑话儿,她们也未必能懂。
    琳琅见他目光温和,一双眸子里瞳仁清亮,黑得几乎能瞧见自己的倒影,直要望到人心里去似的。心里如绊着双丝网,何止千结万结,纠葛乱理,竟不敢再与他对视。掉转脸去,心里怦怦直跳。皇帝握着她的手,却慢慢的攥得紧了,距得近了,皇帝衣袖间有幽幽的龙诞香气,叫她微微眩晕,仿佛透不过气来。距得太近,仰望只见他清俊的脸庞轮廓,眉宇间却有错综复杂,她所不懂,更不愿去思量。
    因依靠着,皇帝的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的:第一次见着你,你站在水里唱歌,那晚的月色那样好,照着河岸四面的新苇叶子就像是做梦一样。我极小的时候,嬷嬷唱悠车歌哄我睡觉,唱着唱着睡着了,所以总觉得那歌是在梦里才听过。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唇角微微发颤,他却将她又揽得更紧些: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假若你替我生个孩子,每日唱悠车歌哄他睡觉,他一定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孩子。
    琳琅心中思cháo翻滚,听他低低娓娓道来,那眼泪在眼中滚来滚去,直yù夺眶而出。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襟上,那襟上本用金线绣着盘龙纹,模糊的泪光里瞧去,御用的明huáng色,狰狞的龙首,玄色的龙睛,都成了朦胧冰冷的泪光。唯听见他胸口的心跳,怦怦的稳然入耳。一时千言万语,心底最深处却翻转出最不可抑的无尽悲辛。柔肠百转,思绪千迥,恨不得身如齑粉,也胜似如今的煎熬。
    皇帝亦不说话,亦久久不动弹,脸庞贴着她的鬓发。过了许久,方道:你那日没有唱完,今日从头唱一遍吧。
    她哽咽难语,努力调均了气息,皇帝身上的龙涎香,夹着紫貂特有微微的皮革膻气,身后熏笼里焚着的百合香,混淆着叫人渐渐沉溺。自己掌心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隐隐作痛,慢慢的松开来,又过了良久,方轻轻开口唱:悠悠扎,巴布扎,láng来啦,虎来啦,马虎跳墙过来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玛出征伐马啦。
    大花翎子,二花翎子,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
    小阿哥,快睡吧,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
    悠悠扎,巴布扎,小夜嗬,小夜嗬,锡嗬孟chūn莫得多嗬。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觉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觉啦
    她声音清朗柔美,低低回旋殿中,窗外的北风如吼,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雪却是下得越来越紧,直如无重数的雪帘幕帷,将天地尽笼其中。
    第24章
    皇帝虽然在南苑,每日必遣人回宫向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请安。这日是赵有忠领了这差事,方请了安从慈宁宫里退出来,正遇上端嫔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端嫔目不斜视往前走着,倒是扶着端嫔的心腹宫女栖霞,向赵有忠使了个眼色。
    赵有忠心领神会,便不忙着回南苑,径直去咸福宫中,顺脚便进了耳房,与太监们围着火盆胡chuī海侃了好一阵子,端嫔方才回宫。赵有忠忙迎上去请安,随着端嫔进了暖阁。端嫔在炕上坐下,又道:请赵谙达坐。赵有忠连声的道不敢,栖霞已经端了小杌子上来,赵有忠谢了恩,方才在小杌子上坐下。
    端嫔接了茶在手里,拿那碗盖撇着茶叶,慢慢的问:万岁爷还好么?
    赵有忠连忙站起来,道:圣躬安。
    端嫔轻轻吁了口气,说:那就好。赵有忠不待她发问,轻声道:端主子让打听的事,奴才眼下也没法子。万岁爷身边的人,个个噤口像是嘴上贴了封条一般,只怕再让万岁爷觉察。说是万岁爷上回连李德全李谙达都发落了,旁人还指不定怎么收梢呢。
    端嫔道:难为你了。向栖霞使个眼色,栖霞便去取了一张银票来。赵有忠斜睨着瞧见,嘴上说:奴才没替端主子办成差事,怎么好意思再接主子的赏钱?端嫔微笑道: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只要你有心,便是替我办事了。赵有忠只得接过银票,往袖中掖了,道:主子宽心,我回去再想想法子。
    他回到南苑天色已晚,先去jiāo卸了差事,才回自己屋里去,开了炕头的柜子,取出自己偷藏的一小坛烧酒,拿块包袱皮胡乱包了,夹在腋下便去寻内奏事处的太监王之富。
    冬日苦寒,王之富正独个儿在屋里用炭盆烘着花生,一见了他,自是格外亲热:老哥,这回又替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赵有忠微微一笑,回身拴好了门,方从腋下取出包袱。王之富见他打开包袱,一见着是酒,不由馋虫大起,嘟的吞了一口口水,忙去取了两只粗陶碗来,一面倒着酒,一面就嚷:好香!
    赵有忠笑道:小声些,莫教旁人听见,这酒可来得不容易,这要叫人知道了,只怕咱们两个都要到慎刑司去走一趟。王之富笑嘻嘻的将炭盆里烘得焦糊的花生都拨了出来,两人掰着花生下酒,虽不敢高声,倒也喝得解馋。坛子空了大半,两个人已经面红耳赤,话也多了起来。王之富大着舌头道:无功不受禄,老哥有什么事,但凡瞧得起兄弟,只管说就是了,我平日受老哥的恩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赵有忠道:你是个慡快人,我也不绕圈子。兄弟你在内奏事处当差,每日都能见着皇上,有桩纳闷的事儿,我想托兄弟你打听。
    王之富酒意上涌,道:我也不过每日送折子进去,递上折子就下来,万岁爷瞧都不瞧我一眼。能见着皇上,可跟皇上说不上话。赵有忠哈哈一笑,说道:我也不求你去跟万岁爷回奏什么。便凑在王之富耳边,密密的嘱咐了一番。王之富笑道:这可也要看机缘的,现下御前的人嘴风很紧,不是那么容易。但老哥既然开了口,兄弟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替老哥jiāo差。赵有忠笑道:那我可在这里先谢过了。两人直将一坛酒吃完,方才尽兴而散。
    那王之富虽然拍胸脯答应下来,只是没有机会。可巧这日是他在内奏事处当值,时值隆冬,天气寒冷,只坐在炭火盆边打着瞌睡。时辰已经是四更天了,京里兵部着人快马递来福建的六百里加急折子。福王之富不敢耽搁,因为驿递是有一定规矩的,最紧急用六百里加急,即每日严限疾驰送出六百里,除了奏报督抚大员在任出缺之外,只用于战时城池失守或是克复。这道六百里加急是福建水师提督万正色火票拜发,盖着紫色大印,想必是奏报台湾郑氏的重大军qíng。所以王之富出了内奏事处的直房,径直往南宫正殿,那北风刮得正紧,只冻得王之富牙关咯咯轻响,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捧了那匣子,两只手早冻得冰凉麻木,失了知觉。天上无星无月,只是漆黑一片。远远只瞧见南宫暗沉沉的一片殿宇,唯寝殿之侧直房窗中透出微暗的灯光。
    王之富叫起了值夜太监开了垂花门,一层层报进去。进至内寝殿前,当值的首领太监张三德,亲自持了灯出来,王之信道:张谙达,福建的六百里加急,只怕此时便要递进去才好。张三德哦了一声,脱口道:你等一等,我叫守夜的宫女去请驾。
    王之富听了这一句,只是一怔,这才觉出异样来。按例是当值首领太监在内寝,若是宫女守夜,里面必是有侍寝的妃嫔。只是皇帝往南苑来,六宫嫔妃尽皆留在宫里,张三德也觉察出冲口之下说错了话,暗暗失悔,伸手便在那暖阁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只见锦帘一掀,暖气便向人脸上拂来,洋洋甚是暖人。上夜的宫女蹑手蹑脚走出来,张三德低声道:有紧要的奏折要回万岁爷。那宫女便又蹑手蹑脚进了内寝殿,王之富听她唤了数声,皇帝方才醒了,传令掌灯。便在此时,却听见殿内深处有女子的柔声低低说了句什么,只听见皇帝的声音甚是温和:不妨事,想必是有要紧的折子,你不必起来了。王之富在外面听得清楚,心里猛然打了个突。
    皇帝却只穿着江绸中衣便出了暖阁,外面虽也是地炕火盆,但到底比暖阁里冷许多。皇帝不觉微微一凛,张三德忙取了紫貂大氅替皇帝披上,宫女移了灯过来,皇帝就着烛火看了折子,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王之富这才磕了头告退出去。
    皇帝回暖阁中去,手脚已经冷得微凉。但被暖褥馨,只渥了片刻便暖和起来。琳琅这一被惊醒,却难得入眠,又不便辗转反侧,只闭着眼罢了。皇帝自幼便是嬷嬷谙达卯初叫醒去上书房,待得登基,每日又是卯初即起身视朝,现下却也睡不着了,听着她呼吸之声,问:你睡着了么?她闭着眼睛答:睡着了。自己先忍不住咭得一笑,睁开眼瞧皇帝含笑舒展双臂,温存的将她揽入怀中。她伏在皇帝胸口,只听他稳稳的心跳声,长发如墨玉流光,泻展在皇帝襟前。皇帝却握住一束秀发,低声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眉。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她并不答言,却捋了自己的一jīng秀发,轻轻拈起皇帝的发辫,将那根长发与皇帝的一丝头发系在一处,细细打了个同心双结。殿深极远处点着烛火,朦朦胧胧的透进来,却是一帐的晕huáng微光漾漾。
    皇帝看着她的举动,心中欢喜触动到了极处,虽是隆冬,却恍若三chūn胜景,旖旎无限。只执了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只愿天长地久,永如今时今日,忽而明了前人信誓为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却原来果真如此。
    眼睁睁年关一日一日bī近,却是不得不回銮了。六部衙门百官群臣年下无事,皇帝却有着诸项元辰大典,祀祖祭天,礼庆繁缛。又这些年旧例,皇帝亲笔赐书福字,赏与近臣。这日皇帝祫祭太庙回来,抽出半晌功夫,却写了数十个福字。琳琅从御茶房里回来,见太监一一捧出来去晾gān墨迹,正瞧着有趣,忽听张三德叫住她,道:太后打发人,点名儿要你去一趟。
    她不知是何事,但太后传唤,自然是连忙去了。进得暖阁,只见太后穿着家常海青团寿宁纹袍,靠着大迎枕坐在炕上,一位贵妇身穿香色百蝶妆花缎袍,斜签着身子坐在下首,陪太后摸骨牌接龙作耍。琳琅虽不识得,但瞧她衣饰,已经猜到便是佟贵妃。当下恭敬恭敬行了礼,跪下道:奴才给太后请安。磕了头,稍顿又道:奴才给贵妃请安。再磕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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