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便沉默地咬住嘴唇,后悔地悄悄用眼角看着与他们并肩的
陆逊与陆绩。
陆逊却并似不介怀,只淡淡地笑:“休战期间士兵也要耕田劳作,他们本就和普通居民一样。将军治军严格,不允许士兵扰民,所以这里比别处更加安稳,百姓也受之庇护。”
李隐舟恍惚地记得,十年前第一次见面时,孙策也曾称赞过陆康治理庐江很好。
陆绩并不言语,倒是暨艳似有感慨:“士兵原本也是百姓,若能止住兵戈,大家都可以这么平静地生活下去,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
“这你就不懂啦。”孙尚香也是将门虎女,多少知道天下的局势,“如果兄长不打下这里,别人就会来抢,所以只有比其他军队都更厉害,兄长才能保护江东的百姓。”
暨艳并不轻易被劝服:“可世上没有常胜的将军,如果出现比他更厉害的人,生灵又要涂炭一次,来来回回被戕害的都是百姓而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他们服众的借口。”
左右没有外人,年轻人谈起自己的理念都互不相让,李隐舟四望周遭温暖的灯光,目中隐隐却是庐江城外冲天的战火。
他似乎明白了陆逊带陆绩来这里的理由。
他要让陆绩亲眼看看吴侯是怎么对待战后的百姓,让他明白将军也不是个只会打砸抢的疯子,让他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做出那样的选择。
孙策与陆康一生为敌,却将庐江的火光传遍了江东大地。
陆绩寂黑的眼中点染着星星灯火,在夜风中微微烁动。
……
转过街景,孙尚香在脸上抹上碳灰,躲在众人后面,对自己的长兄依然心有戚戚,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不过令她失望的是,孙策只瞟了一眼迟迟到来的年轻人,随后便继续投入和部下热烈的讨论中。
等到次日才有功夫替他们接风洗尘。
孙权的手臂还在伤中,李隐舟立于他的身后默默守着。
这场宴席虽然简单随便,可席上的人个个都是名留青史的英豪。黄盖、程普等孙坚留下的旧部坐于席首,其后才是太史慈、凌操等人,还有许多尚未成名的人物,李隐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记住了那些壮志踌躇、雄心勃勃的眼神。
他们皆抛洒了满身酒气肆意尽欢,连孙策都敢调戏两句。
一众豪勇的武将里,一道青衫布衣的身影与之格格不入,一丝不苟的端正坐姿中,他慢条斯理地按住广袖,随后斟上一杯老酒。
不过看的出来此人颇受礼遇,宴饮尽欢时醉醺醺的武将提着酒壶各自碰杯,到了他面前却老实地弯了腰,规规矩矩地举起酒杯:“张公请。”
能把这帮粗人收拾得心悦诚服的张公只能是张昭了。
张昭已经不算年轻,四十过半的人生走过了半世风雨,然而双略显苍老的眼中隐隐闪着寒火,如黑夜尽头的一点星光,尽管微茫,烁烁不歇。
孙权也有礼有节地向他敬酒。
对方淡薄的目光落在孙权布着血斑的手臂上,旋即抬首看见了背后立着的年轻人,只微微点了点头算听见了,却并不举杯,声音沉沉:“少主大病初愈,应该居于吴郡静养。”
张昭并不欣赏眼前眉目发冷的年轻人,他既无军功,也无声名,甚至才闹出一场笑话,不过仗着是主公唯一的嫡弟才能站在这里,不值得他青眼相待。
孙权握紧了酒杯。
见他隐有怒意,李隐舟轻咳一声,低声道:“张公不宜饮酒,少主回去吧。”
这话倒引起了张昭的注意力。
他淡淡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宜饮酒?”
李隐舟声音更低近乎耳语,却不卑不亢地:“我观察您以挽袖的动作遮掩,其实是按着肋下肝胆之处,吴地多水,所以治疗肝胆隐痛的方剂中常加川楝子、泽泻、黄芩以除湿热,而酒生湿化热,会冲淡药性。因此某冒昧猜测,您一定是不宜饮酒。”
他顿了顿,道:“为长者劝酒有悖尊老的礼仪,少主素来尊重长辈,更顾惜您的康健,所以某以为应该据实以告,就多舌一句,请张公海涵。”
张昭倒不意这个年轻人洞察入微,且说得头头是道,一番陈词给足了孙权台阶,也暗驳了张昭的话——论生病,您也该回去歇着才是。
除了能说会道,此人也是个良医,一眼便看出他的症结,对症猜药信手拈来,足见素日下了苦功。
他倒不得不多看了眼李隐舟,从未见过他出现在孙策身边,想必是孙权自己的部下。
能令人才屈服也是一种本事,甚至比统军的本事更难得
。
张昭这才以正眼看着孙权,年轻的少主这些时日必然受了不少奚落,然而长身端立,凛然气度竟不减一分。
只一瞟的功夫,他心中便有了别的看法,眼神微微松缓,道:“先生说得极是,老夫病体残躯不胜酒力,承蒙少主体贴。”
听他客气了说辞,李隐舟才微微松一口气,低头陪孙权回到自己的座次。
半响,才听孙权问:“你怕我和张公翻脸?”
李隐舟侧目看着他英挺的鼻梁和克制的眼神,知道这人高傲的自尊心受不得亲近之人看低,索性直言:“我知道少主能忍别人的偏见,但我挺小气的。”
孙权偏头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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