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贲斜着眼冷冷瞥着他:“是吗?”
两人话不投机无需再谈。张昭垂头看着雪里的路, 厚厚好几寸的雪覆盖了石板,然而这条路他已经走了许多回, 极为熟稔。
他迈开步子踏入雪地中。
目送张昭离开,孙贲便一掌推开了门。
这很不合规矩, 然而孙权在他心里配不上主公的规矩, 即便大局已定,他也自信应该以长从兄的身份敲打敲打这个尚未开刃,就已经迫不及待拔刀的年轻主公。
孙权正凝神瞧着手里的信件。
掌中厚厚的竹简上浸着几滴略深的水渍。
看来即便行事再狠厉老辣,未经历练便临时接手这个位置,对着繁杂的事务也终究被难出了一手的汗。
孙贲更觉自己预估得不错,此子果然不堪重任。
索性略去了家长里短的闲话, 拔高了音量开门见山地道:“少主如今坐着将军的位子,可还觉得稳当?”
孙权仍是垂目阅读着眼前的文字,似压根没听出这话里的深意,淡然地道:“尚可。”
见他坦荡得厚颜无耻,孙贲只觉心头怒火大炽,快步踱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重重呵道:“孙暠不过拥兵护卫将
军,你却给他泼上了叛徒的脏水,世家一夕灭门,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做的好事!将军多年苦心筹谋,竟养出你这么个狼子野心、恩将仇报的小人!”
听了这话,孙权不仅不怒,反而挑眉回看他。
“狼子野心、恩将仇报……”他冷冷一笑,噼一声将竹简摊在孙贲面前,视线不紧不慢地逼迫过去。
声音是极直的一线,平缓的语调里浸着冬雪乍融般刺骨的寒意:“孙伯阳,枉你是我辈之首,竟教养出这么个不仁不义,不知天高地厚的叛徒。”
孙贲本已睚眦欲裂,满腔怒火在对方冷凝的目光里竟有些动摇,不可置信地稍稍低下头,竹简上微被模糊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万事俱备,从陈公意,公于官渡逆战之日,便是辅动手之时。
烧成灰他也认得,这是他一手养大的亲弟弟孙辅的字。
指节不由地蜷紧,发出错开关节的咯吱一声空响。
孙贲蓦地拽起剑,径直指向孙权的心窝,眼眶几乎被刺激得滴出血来,咬牙切齿地问:“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国仪背叛了将军?”
这一问,竟是怀疑当初是他联合了孙辅犯上作乱,如今事成就要过河拆桥了!
孙权交叠了双手,慢慢抚拭指腹,却在这拔剑一问里破开了许多迷惑。
孙辅做事从来细心,过去数年没露出半点小人之心,惊变之后更耐心地按耐了百日未曾露出马脚,直到他动身离开庐陵,他们才从府邸里翻出了罪证。
这一遭得来全不费工夫,未免太容易了些。
字迹的确是孙辅的。
这信却本该在曹营。
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故意在这个风口浪尖把孙辅推出来。
只有一种解释,那人希望他知道孙辅叛变,借他的手除去孙辅这个弃子。
然而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乍然收到张昭递来的罪证,孙权还没有想清楚此举的目的,然而孙贲这下意识的反应,却以旁观者的视角明晃晃地展露了那人背后的深沉心思——
孙辅若伏诛,曹营便可以推说是他孙权鸟尽弓藏背信弃义,到时候死无对证,再拿出和孙辅的通信,便可以以讨逆的名义讨伐江东。
张昭淋着风雪送来信,那竹片上落上的的
冰晶化在指腹,冷而湿滑。
孙权想通了这一切,指尖轻轻点上桌面,落子般笃一声响。
他骤然抬颏:“你的弟弟对曹操忠心耿耿,可曹公似乎并不欣赏他的作风。如今他已经是无用之人,你说,我是留他还是不留?”
孙贲见他竟反客为主,混不在乎自己手中的长剑,被这傲慢的态度再度引燃了怒火,转了转手腕威胁般靠近一步:“国仪素性忠贞,定是你挑拨离间!”
素性忠贞?
孙权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并不和他解释太多,更不需要他来回答什么。
他凝视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冬阳覆雪,晴光潋滟,化开的一点雪氤氲出更入骨的冷意。
不能杀孙辅。
起码现在不能。
这份罪证是个诱人的饵,勾着血气方刚的青年为兄长报仇雪恨。可一旦真的杀了孙辅,曹操马上就可以给他泼上弑兄篡权的罪名,敌人手里捏了更多孙辅通敌的罪证。
届时只要随便推出个废人,说是他与孙辅孙权合谋夺权,那到时候真就至于百口莫辩,人人质疑的局面了。
——然而他可以忍,李隐舟忍得住吗?
孙权突然有些后悔把他牵连进来,本想托他试探出孙辅的真伪。可如今看来,孙辅自己说不定也被曹操骗了,如果他把李隐舟当成了友方吐露实情,那个一贯嘴硬心软,却恩怨分明的青年会不会一怒之下手染鲜血?
沾了血的手,还能救人吗?
……
各有所思的片刻沉寂后,孙辅的脸色却骤然难看起来。
锵一声,剑光落地。
他捂着肚子,嘴唇都有些扭曲,几乎是下意识想到了那杯酒——一贯青灯古佛常伴的老夫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他戍边多年,从未见识过孙氏主母坚韧外皮下带毒的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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