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宗朔连声答应,满面堆着笑,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颐芳宫。
谢小盈毫不怀疑,如果皇帝能找个没人的地方,估计得控制不住地蹦跶两下,才能发泄出他那份兴奋来。
她脑袋里几乎有了宗朔一蹦一跳的画面,彻底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
谢小盈有孕的消息,一个上午就在六宫内传遍了。
因二月正是内宫换季的节骨眼,各宫都要打发婢子内宦去尚功局制夏装了。这人一往来,喜讯就像长了脚似的,四处传递开来。
还好谢小盈的胎已快满三个月,她脉象上看母子均是十分健康,怀相要比上一胎稳定多了,叫人知道也不怕什么。更何况六局二十四司如今皆以昭仪为首,正如皇帝所言,她圣眷隆,六尚局人人都盼着能在谢小盈跟前儿效力卖好,个个儿是她的眼睛,也人人愿为她的臂膀。
谢小盈并没刻意让人隐瞒她有孕的事情,是以,很快,这事儿便人尽皆知了。
杨淑妃是头一个叫人来送礼道贺的,她不便往颐芳宫来,于是叫青娥跑了一趟。谢小盈与杨淑妃关系亲密,荷光与青娥交道打多了,一见面也露出亲厚的笑容,“青娥姐姐,怎是你亲自来了?”
青娥笑着与荷光互见半礼,直白道:“我家夫人听说了昭仪的喜信儿,这不急急忙忙叫我来替夫人道贺了,你瞧瞧这个……是我们杨家府上刚给夫人进的好东西,夫人自己没留着,全叫我给你们昭仪送来了。谢昭仪还好吗?淑妃夫人十分惦记她。”
荷光打发了香意去给青娥通传,自己留在外头招待青娥。
青娥揭开了托盘上的红布,把淑妃准备的玉手钏、玉发簪、玉佩、玉摆件、玉茶器……一一展示给荷光看。都是上好的白玉打造,玉质温润莹光,触手冰滑,即便是外行一看也知这些绝非凡品。
世人盛行赏玉,尤其是白玉,有些精雕细琢的玉器造价往往比金饰还高。饶是谢小盈家财至此,杨淑妃拿出这样一整套的玉器相赠,也绝对是不落下风。
荷光看得呆住了,她替自家主人道:“青娥姑娘,这么贵重的东西,怕是我家娘子不会收呢。”
青娥捂嘴笑,“你怎知昭仪不收?我们夫人说了,这样大的喜事,不拿些好东西出来,恐怕镇不住你家昭仪呢。我家夫人视你们昭仪如亲妹妹般,既是自家姐妹,又何必客套?”
“哎,淑妃夫人待我家娘子的心意,我家娘子是最知晓的。”荷光叹,“只可惜如今不能常走动,我家娘子连个知心人都没了。”
两人正说着,香意已从正殿里返出来,道是昭仪请青娥姑娘进去说话。
荷光陪着青娥带着人一同踏进正殿,青娥行礼道了喜,便把杨淑妃种种关慰、思念与叮嘱细细地说给了谢小盈听。
谢小盈拿着一枚玉盏在掌心,一边把玩一边听,不知不觉眼眶就红了,“我也常惦记姐姐,多亏了琪郎在前头照拂无忧,才叫无忧能有人为伴……就是姐姐不肯叫我常去玉瑶宫,我们两个这样装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青娥断不敢在这个节骨眼给谢小盈招泪,连忙说:“昭仪可别哭,夫人若知道奴言行不谨,定会狠狠责罚的。求昭仪保重身体,夫人这般所为,实是为了昭仪长远考虑啊。”
正如青娥先前所言,谢小盈看出那玉器贵重,还是收下了。她只从那套茶器里,选了个杯子递给青娥,“姐姐与我情同此玉,这对玉盏,我和姐姐各执其一,待到什么时候姐姐能到颐芳宫来常与我一起喝茶,我再凑成一套来用。”
青娥称是告退。
除了杨淑妃,尹昭容、林修仪、胡充仪也分别使了宫人前来送了贺仪,杜充容与金充媛是亲自上门道的贺,至于其余诸人,有的人打发了宫人来,有的人也是登了门。只她们位分太低,谢小盈本就懒得应酬,如今有了身孕更不愿接触多人,便直接令荷光打发了。
傍晚时分,皇帝总算朝议回来,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颐芳宫,难得的没有去传女儿来见,只抓着谢小盈问:“盈盈,你今日感觉怎么样?还想吐吗?陈则安都说了什么?这一胎可还稳当吗?”
谢小盈看宗朔,就像看着一个欢乐喜剧人,她莞尔道:“陛下,咱们两个谁也不是头一回做父母了,怎还至于这样慌张呢?”
宗朔被问得有些窘迫,他假意绷着脸,“朕哪里慌张?朕这样关心你,你不领情吗?”
“领,当然领。”如今要换谢小盈来哄宗朔,“我都好着呢,没什么不舒服,孩子也好,你别焦心了。”
宗朔满心充盈着欢喜,哪怕前头万事缠身,今日他都没起一丝一毫的烦躁,始终脸上挂着笑,就连朝臣都说,难得见皇帝龙心大悦,问他是有什么好事。宗朔很爽快地告诉人,是谢昭仪再度有孕。朝臣们自然要跪地称恭喜,宗朔想给谢小盈晋位的话都到了嘴边,因想着谢小盈坚持与他商量,生生忍住了,待到回颐芳宫来,才与谢小盈又提了一回。
“朕给你晋做贵妃,以后这六宫之中便属你最位尊。淑妃纵有长子,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人人敬畏你、仰仗你,朕才能安心。”宗朔半抱着谢小盈,手不时地就往下伸,想摸谢小盈还称得上平坦的小腹,然后被一巴掌拍开。“朕正发愁这先蚕礼怎么办呢,若让淑妃主持,朕心里不痛快。若让你来办,晾着淑妃,礼制上又不合。现下好了,咱们的孩子来得及时,正是为爹爹解愁的。”
谢小盈被宗朔那语气逗笑,但还是摇了摇头,“陛下,皇后既逝,以我的意思,今年停一年先蚕礼未尝不可。先蚕礼实在辛苦,从前我看仁安皇后既要斋戒、又要劳酒,折腾好些天,很不容易。我这孩子怀得月份尚浅,还是想好好休养一阵子……其实照我的想法,晋位都不必急。贵妃与昭仪不差些什么,淑妃姐姐不会刁难我,昭仪之上本也没旁人了。只现在就晋位,我就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怀着孕,万一哪里有个疏漏,再着了别人的道,那时候就是一尸两命了。”
宗朔听到最后一句当即瞪眼,“别胡说!”
谢小盈顺手拍了拍木桌子,“呸呸呸。”
呸走了晦气。
宗朔顺势抓住她的手,谢小盈的顾虑他并非不能理解。只他心里急得很,巴不得这孩子明天就能落地,落地便是个儿子,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把谢小盈送到更高、与他更匹配的位置上去了。
可惜,这样的期盼他却不忍与谢小盈说。
女子怀胎,是儿是女本就是没有定数的事情。他纵期许,却不愿为了这个叫谢小盈怀胎时生出忧思与惊惧来。
即便不是儿子,以他们的情分,长长久久下去,总会有的。
宗朔不免想到仁安皇后早些年所经历的流言蜚语,先皇后曾有过的忐忑与难安,他怎忍心叫谢小盈再去历上一遍?
两人双手交握,一时谁都没说话。
谢小盈晃了晃宗朔,追问道:“听我的,好不好嘛?”
宗朔无奈一笑,把谢小盈揽紧,“好吧,眼下你最大,朕当然都依你的,要不要朕再传你母亲进京,请她继续照料你?”
谢小盈心思微动,“母亲倒是不必麻烦了,但她上次选的接生婆很好,我还想用她,莲月侍奉我也很妥帖,若是陛下允许,临产前我还想将莲月召回来帮衬荷光一二。”
宗朔岂有不应,“这些都简单,朕令赵良翰去给你办,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不必一一回给朕,到时候直接吩咐赵良翰即可。从今往后,朕对你,无有不从、无有不许,就盼着你在朕的身边,能是真正的快活。”
……
前朝,后宫,在短短几日内,都或快或慢地被昭仪谢氏有孕的消息,牵动起了神经。内宫情形与局势,干系着各大世家的命运与决断。
原因无他,早在成元九年的年末,因后位空悬,各世家便暗中蓄力,对无主的凤印个个虎视眈眈。
不少人家都将家族里适嫁的女儿全召集了起来,细细相看,哪怕身上有婚约都难能例外。
皇后之位于世家而言实在要紧,世家之所以能朝代延绵,维持着与皇室不相上下的地位,始终围绕在掌权人的身侧,保持着身为上流士族的利益,靠的,就是姻亲。
能成为皇后,便能为皇帝诞下嫡子,嫡子就能成为储君,继而成为新帝。
作为新帝的母族,一个世家所能享受到的便宜与利益,与寻常世家便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称不上是簪缨大族,靠着送女儿成为皇后,也能真正地进身为皇亲国戚,从而为家族抬高地位,跻身真正的上流阶层。
仁安皇后薨逝虽还不足一年,因皇帝总是做出思念元妻、珍重元妻的姿态,大臣们倒还不至于太没眼力见儿地去劝皇帝及早立后。但大家都明白,这事或早或晚,必要先准备起来,才能占尽先机。
众臣看得出来,理论上,诞育皇长子的杨淑妃原本是继后的不二人选。但以皇帝和英国公一族势同水火的劲头,杨淑妃恐得不到这份殊荣。那往下数,尹昭容与胡充仪两家,颇有些蠢蠢欲动。
尹昭容之父现为吏部尚书,胡充仪之父则为工部尚书,二人都是天子近臣,虽谈不上是世家,却都是本朝新贵,深得皇帝重用。
这两人而今牟足了劲在皇帝面前表现,但求凭着前朝得皇帝的信赖,能为女儿于内宫博个优越。
三月底,正巧是尹昭容的生辰。尹尚书代妻子向皇帝求了个恩典,想让尹夫人入宫去为女儿庆生。
宗朔犹豫了下,到底还是答应了。尹尚书看人极准,在吏部主持多年,可谓是游刃有余,考官选官,眼光独到,颇为宗朔所信任。他虽知道尹氏有些小心思,但尹尚书于朝有功,母女团聚这样的小事,准便准了。
因涉及外命妇入宫,宗朔当晚便与谢小盈知会了一声。
谢小盈也是无可无不可,她道:“陛下都许我与阿娘团聚,叫尹昭容见见家人,亦是好的。原本大家趁着年节与先蚕礼,都还能在皇后恩准下见一见家人。只今年仁安皇后不在了,反倒没了机会。陛下既许了昭容,不如也让胡充仪与杜充容的家人,得了机会进宫看望一次吧。”
“唔,你说得不错。”宗朔平日从不想这些事,被谢小盈一提醒,他也想了起来,“这两年夏日无大汛,胡尚书也算功不可没。朕虽暂时不准备给他们提官衔儿,这种虚赏倒可以安排一番。”
再看向谢小盈,便愈发觉得她有一种“贤内助”的架势了。宗朔忍不住笑,凑到谢小盈耳边一香,随即才说:“那这事你与她们说吧,好叫她们记一记你的情。看什么时候她两人想见家里,是生辰也好,节日也罢,你看着安排就好。”
谢小盈答应下来,翌日先同杜充容说了,转而又叫人请了胡充仪来,告知一番。
杜充容的感激自不必提,胡充仪却颇震惊,有些讷讷,回到了绮兰宫里,还忍不住在思考——这会是谢昭仪怎样一个圈套?她虽思念母亲,却该不该让家里人入宫蹚这个浑水?
胡充仪犹豫间,尹夫人已率先入了宫,至平乐宫看望女儿。
其时恰是仲春时节,平乐宫内夏花尚未开遍,但已是枝叶繁盛,树冠翠翠。
尹夫人由尚仪局的女官引至平乐宫内,守着礼数,先对自己的女儿跪拜,口称拜见昭容。
尹昭容自去岁被皇帝降位禁足,大大伤了颜面,这近半年来都不怎么走出平乐宫,不愿见人,因此本就冷冽的容貌更显出几分郁郁。她立在殿内阴翳一处,显得有些形销骨立。
尹夫人抬头一看就慌了,眼眶发湿,焦急地问:“昭容啊,怎忽地如此消瘦了?可是病了?还是底下人侍候不经心、抑或……抑或是昭仪掌宫,叫你受委屈了?”
尚仪局的女官并未离开,立在旁边幽幽提醒了一句:“尹夫人,请慎言。”
“……我……”尹夫人想解释,那女官又道:“夫人,于昭容面前,请称‘妾’。”
尹夫人被噎住,朝着女儿重新一拜,“妾失礼,请昭容恕罪。”
尹昭容神情淡淡的,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遭,“母亲不必多礼。”
她两人对望着,尹夫人有些不敢说话了,只眼眶里的泪收不住,断线似的往下掉。
尹昭容避开了母亲怜惜的目光,仍是旧时那般高傲姿态,她转首看向尚仪局的女官,淡淡道:“陈典赞,今日是我生辰,陛下才许我母亲入宫探望,请典赞通融一二,生辰日,总该叫我与母亲说两句体己话。”
那女官倒也不得寸进尺,很快躬身施礼,从大殿内退了出去。
尹昭容将其余侍奉的人也轰了出去,这才沉默地去挽母亲的手。尹夫人抬手直接抱住了女儿,痛泣道:“乖乖,娘的乖乖,是我和你爹没本事,叫你在宫里受苦了啊……”
女儿从前与陛下那是多深的情分,何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地步?若非尹家不够显赫,当年风风光光嫁入东宫的太子妃,怎会是那蠢笨至极的顾氏女?
尹昭容拍了拍母亲,语气倒还算温和,“娘,我还好,你不必如此。”
两人相携到了梢间之中,尹昭容这才把宫里发生一系列的变故对母亲一一说出。
尹夫人惊愕地捂住嘴唇,“你的意思是……仁安皇后死前竟要害谢昭仪一把,这才牵累到了你?”
“嗯。”尹昭容垂眸,眼下一片青色,“女儿与后位,原本只有一步之遥了。若非这里中了顾氏的计,今日宫里,不会是这般局面。”
尹昭容想了很久,宗朔那日责她至深,是不是因为他对她本有着更高的期许?
而顾氏刻意将她置于此位,是不是又因为顾氏深知宗朔对皇后的要求,才这样算计?
她漏算了一步,但没关系,尹昭容想,她一定还有旁的机会。
“娘,谢昭仪虽有内宫专宠,却不足为惧。她出身商贾,家族鄙薄,陛下再宠她,谢氏也登不上后位。这个人,我容得下。”尹昭容告诫过自己,她决不能步顾氏后尘。她要的,是中宫皇后的名,她不要的,是再去争皇帝的心。“只我……没有孩子,实在是艰难了一些,陛下与谢昭仪太亲厚,我得不到机会。”
尹夫人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女儿其实是跟着丈夫长大的。因她早年在荥阳老家侍奉婆母,唯有女儿早早被丈夫接进了京城,在身边精心教养。她生孩子时毁了身子,没能再为丈夫生育其他孩子。丈夫倒是专一,并不为膝下只有女儿遗憾,全副心思都灌注在女儿身上。
比起丈夫和女儿,尹夫人时常觉得,她的“眼界”小了。她只能做个内宅妇人,没法子为女儿图谋更多了。她唯有听女儿的,“好乖乖,你需要爷娘为你做什么,你尽管说。家里现在都指望着你,我与你爹爹,是什么都肯为你做的。爷娘知道你想要什么,知道欠了你什么,那个位置……该是你的。”
尹昭容闻言,嘴角扬起一抹笑,“娘,我是需要些东西,恐要麻烦你从宫外帮我弄进宫里来。我有个信重的内宦,他在内侍省与旁人结了干亲,可以出宫办事,那人我稍等叫你知晓,你寻好东西,便让他带进宫给我。”
尹夫人听得懵了,“是什么东西?”
尹昭容缄默须臾,伸手指到茶中沾了些水,写在了桌面上。
并不是什么费事难寻的东西,也和孩子……没什么干系。尹夫人茫然地望着女儿,“这东西,怎能助你生育呢?”
“陛下不肯来平乐宫,纵使能生,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尹昭容竟是笑着说这番话,她脸上露出短暂的嘲弄之色,不知是笑是皇帝,还是在笑她自己。
但尹昭容很快收敛了笑意,她道:“不过没关系,宫里有现成的孩子,我很不必亲自受那撕心裂肺的苦。虽然陛下不准妃嫔间抱养子女,但若生母死了,孩子不就必须托到旁人名下了?”
第137章 【双更合一】 “怎么?是我眼下身子不……
三月底, 尹夫人入宫见了尹昭容。四月初,杜充容便求了谢小盈,将她母亲也接进宫里说了一回话。
有这两人打样, 胡充仪便是心里紧张害怕, 碍于对家人的思念,四月中旬, 她也忍不住到颐芳宫来求见谢小盈,说是想与家人一见。
荷光听闻胡充仪来意,礼貌地将人请到了西侧殿里稍坐,恭敬道:“谢昭仪正在见尚衣局的奉御, 恐要劳烦充仪略等片刻,奴先去通禀一声。”
胡充仪朝荷光点头,她在颐芳宫里已被皇帝当众狠狠奚落过一回,本就胆怯的性子, 益发不敢拿架子了。她心里犹惴惴的, 不知谢小盈会不会借题发挥,因此坐在侧殿内心跳如擂鼓, 神情惶然,荷光从殿内退出去的时候悄悄看了胡充仪一眼, 心里还觉得她有点可怜。
第1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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