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期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呼了口气,把那冉冉升起的好感压回心里,他心想,我一点也不稀罕。
这个半生不熟的男人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他马上就满十七岁了,差不多是个大人了。
这个半大的人收起一心口的柔软,又尖酸刻薄的竖起一身尖刺,活似要同这个世界你死我活的干一场。他身上有着所有初生的牛犊所特有的倔强,这种倔强一半是装的,一半是他硬塞给自己的。
陆安期觉得在他背上打圈的指腹就好比一把软刀子,划得他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活似挨了传说中的千刀万剐。
他抿了抿嘴,把身子往后移,有了那顿饭的友谊,他觉得容名是个可以接近的人了,把条件反射的挥刀舞枪收回壳子里,只轻轻把容名一推,道:“好了。”
容名看着他,直看得陆安期心口一紧,他垂着眼睛又往后挪了一下,听容名笑了一声。
这个刚建立起友谊的人把他手上的冰凉药膏抹在陆安期脸颊上,笑道:“你在怕什么?怕我变成大灰狼吃了你不成?”
十三爷的恶趣味把自来就杯弓蛇影的人吓得当了真,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摆着不可置信以及一股慌乱,慌乱下就把他们不大牢固的一点交情打回了娘胎去。
这慌乱的人咽了咽惊慌失措的唾沫,心口七上八下地窜动着,戒备地望着容名。
容名把眼皮一垂,同时笑了起来,把视线轻飘飘的移到别处,他说:“抱歉,开了个玩笑。”
他的抱歉就如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随意,说完,顺手把陆安期的衣服提上肩膀,指尖不小心在陆安期锁骨上碰了一下,他自己没感觉到,却把自来就敏感的人弄得一个激灵。
陆安期绷着脸,把头一低,一声不吭的跳下地,在满室寂寞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回头,瞪了眼不明所以又似乎是有所感悟的容名,抬起脚,一溜烟奔去了外面。
这个桀骜不驯的眼神让十三爷想起他当初乐善好施救下的一只白眼狼崽,那狼崽子大概只有四个月大,脾气先年岁一步水涨船高,大概比天上那群狗还暴躁些。容名在门前的河边捡到它。
狼崽子在这屋里磕磕绊绊的养伤期间,整天龇着牙,走时还差点在他腿肚子上留下一口忘恩负义的疤。
容名笑了笑,他心想,这个心眼大过年岁的少年比那只狼崽子还难伺候。他正想着,一阵仙风突然在屋中刮了起来,风中的灰尘还未落定,一道闪着灿灿金光的黄帛神旨就在屋里漂浮起来,直怼到十三爷的眼睛面前。
空中还未落定的尘埃里响起天国渺渺的仙乐,仙乐声中,紫薇星君那特有的冰凉声音慢慢说道:“帝君,劳烦了。如来的娘舅又跑下了凡,麻烦你帮忙找找。”
如来的娘舅,便是和那佛母孔雀大明王一个娘生的金翅大鹏,那孔雀这些年受佛光普照皈依了,唯有金翅大鹏一颗心不改初衷,整日吊儿郎当的想着吃肉,被如来押管在灵山上。
灵山上的诸天神佛每日颂着六根清净的经,满地五蕴皆空的和尚,也关不住他那一心口翻滚的红尘。
容名闻言,心想,又来了。他当即挑了挑眉,一言不发地捏了捏眉心,无语地看着空中的灿灿神旨。
这些年来,单是为这个妖孽,他已把神州大陆都给跑了个烂熟,腿都快跑断了。
容名挑着眉接过神旨,道:“那大鹏鸟当了这许多年神仙,莫不是还馋几口人肉?罢了,我自会去寻他。”
紫薇顺利交了差,声音就软了几分,他道了句“辛苦”,便收烟消失了。
容名把黄帛揭开,这上面说,那畜生昨日趁着诸佛讲经,偷偷摸摸的窜下灵山,一路打西边落日方向去了。
那落日方向,大概是他老家狮驼国。这妖孽嘴挑,东土的他吃不惯,这些年来,容名兜兜转转的绕了神州一圈,海外八圈,有两次是在狮驼国抓住这畜生,还有七次,一次是在安息,一次是在大食,有一次跑得远些,去了赫梯,剩下四次,皆在大周和狮驼交界的各地边角里窝着,每每找到他时,这玩意正在山寨里团着一窝妖精做他的春秋大梦。
容名叹息一声。
既然是昨天跑的,如今算来,金翅大鹏该在凡界待了差不多要有一年了。一年的时间,还有什么为非作歹的事不够这大妖做的?
且不论那一身的修为,这大鹏鸟还有件厉害的兵器,叫阴阳二气瓶,此物能吞天食地,法力无边,仗着这个器物,金翅大鹏在凡界能横着走。
容名收拾收拾,出门去,看见陆安期正坐在水边抛石子,他笑了笑,陆安期连忙把手上的石子一收,手伸进水里快速一荡,把泥沙荡干净,爬起来,径直撞开他,往竹林里去。
“我要出门一趟,你……”
陆安期倏地顿下脚,回过头来,蹙着眉心,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你出去做什么?”
容名笑道:“自然是捉妖。时不我待……”
陆安期三两步跑过来,一把揪住他袖子,狠厉道:“你不能向外面的人说我在这!否则,杀了你!”
他这话把十三爷说得眉毛一挑。容名心想,人各有各的秉性,或狡诈,或胆小。这捞着他袖子的东西,心眼格外的多。
容名低头瞧了他一眼,把陆安期看得心口一紧,他咬了咬牙,把容名袖子攥紧了些,低声威胁道:“听见没有!”
这人威胁他时没有一点顾忌,可见是窝里横惯了的。
“听见了。”容名把他的手扒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爬了满山遍野怀疑的脸,道:“忧虑过重,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注:你这个倒霉的疑心鬼。)
他在陆小蛮狐疑的目光下,将腰间的锦袋往这倒霉鬼手里一放,道:“里面的东西随意使用,我什么时候回来,没个定数。”
陆安期被容名三言两语一带,又被带着跑了一圈,他心想,没个定数是多没定数?三五年还是三五月?
他眨了眨眼睛,有点欣喜,又有点怅然,五味杂陈。陆安期理了理思路,道:“这世上有妖我是知道的,但你是神仙,你去捉什么妖?狐妖?”
他言下之意是什么妖竟然要一个神仙归无定期,然而容名只是笑了笑,在他肩膀轻轻拍了拍,含糊道:“是很厉害的妖。”便转身,上了永渡桥,路过支棱着脑袋瞪亮了眼睛看向这边的乌合之众,容名当做没看到,揣着人模狗样的满面笑容,对他的邻居们点了点头,往街上一晃,须臾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一群妖魔从消失的十三爷那边收回目光,又朝桥边看去,只见那小美人闷着脸,转身往竹林边走,背影暗暗的。
无悔摇了摇头,叹息着吃了筷面,边吃,边抬头看向那片竹林,一嘴的面也塞不住他的话头,他把腮帮子一鼓,挤出一个缝来:“可惜了,多美的人。”
他旁边的狐朋狗友们七嘴八舌的跟着感慨,接着“独守空房”这个话茬,各自发挥,热火朝天,囫囵得出个结论——有文君这样的母夜叉,林夏最应该独守空房。
文君一把锅铲气势如虹的拍在他们桌上,掀翻了汤汤水水的面饼茶水,一时间茶摊上鸡飞蛋打,妖魔鬼怪们被这唤做“飞天母夜叉”的女子左一叉,右一刀地吓个屁滚尿流。
陆安期缩在榻上,兀自听着河东的热闹,枕着手发了会儿呆,摸出容名送的锦袋,把锦袋提溜在空中转着圈儿的瞧了瞧,这袋子上有些暗纹,和容名身上那件袍子的纹路一模一样,估计是衣袍的边角料做的。
他把锦袋收了,在头上摸了摸,闭眼睡了个觉,待一觉醒来,已日下西河。
十三爷一路向西,对着红滚滚的日轮,一边思索着如何找到那思凡的畜生,一面又觉得把什么忘了。四天后,他走到狮驼国,望着那尖顶浮金的屋舍佛塔之间的那座架空石桥,愣了愣,旋即头痛的摸了摸额头。
他忘了给那小东西留下过桥的咒了。
时光倒流到两天前,陆安期披着那件黑斗篷下了永渡桥,目不斜视的打街上逛了逛,买了个包子填肚,眼睛一转,看到一家陶瓷店,又进去看了一圈,在各种器皿前驻足良久,挑了个巴掌大的瓷罐,付了钱。这个瓷罐抚平了他连日以来的毛躁。
他娘顾长溪是南疆巫女,最拿手的事便是玩蛊养虫。陆安期五岁以前,简直就是在毒虫窝里长大的,耳濡目染的学了一手养蛊的本事,虽然不精,但凭着这个,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有本事的人。在楚宫里的那些年头,他靠着蛊虫在同门是师兄弟间横行霸道。
他靠着蛊虫行凶,也不过是设法自保的手段而已。
楚王熊璧是个说话不算数的混账。当年他爹娘走后,楚王便火速的把他带到了楚宫,丢在祝凌云身边养着,明说养,其实是想拿他威胁陆修泽夫妻。
偌大一个楚宫,比一个逼兀的笼子好不到哪去,且不论楚宫里的那些个捧高踩低的奴才,只楚王的十来个用心险恶的兄弟儿子和巫师府上一众暗地里使坏的小巫,就够他寝食难安的。
寻常时候,若哪个公子想不开了,便要来他这寻快乐,招呼着一众人高马大的兵丁直闯进巫师别院,把他强推到角斗中央,一句“你不是剑圣的儿子么”,就让他头破血流。后来他有点自保的手段了,往往是一手虫子甩过去,把公子甲乙丙丁都给吓得跳脚。
他养蛊控蛊的本事就在乌烟瘴气的楚宫别院下一日千里的飞涨着,但被押走时,祝凌云那个天杀的祸害把他的蛊全弄死了。
陆安期抱着瓷罐,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他的好算盘在走到永渡桥时被一块小小的牌子给打碎了。那桥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毛病,他刚踏上去,就被弹了一屁股蹲,新买的瓷器从手上摔落,啪的一声,碎了一地。茶客们纷纷抬起头看向这边。
陆安期翻身起来,圆睁着眼看向那块木牌,又上前去,叉着手,想把那块悬空的牌子摘了,手伸到一半,好似被电了一般。五指连着巴掌登时都痛起来。
看客们不嫌事大,左一句右一句的劝他不要胡来,却没有一个上前拉他一把。
“别哭啦。”
“这样撞是不会有结果的……咋办,要去劝劝么?”
“十三爷什么时候回来?”
陆安期倏然回头,茶客们细细瞧着,觉得他通红的眼眶便似乎掉了一滴泪下来,这怒气冲冲的人就在他们的观望下奔过来,顺手抄起一条板凳,冲去桥边,对着那块牌子使劲一砸,凳子被弹得飞起,带起这弱不禁风的小美人往空中一抛,重重落下,那小美人被砸得小脸煞白,手不住地抖。
陆安期闷哼一声,半晌才爬起来,怔怔的望着那座桥,心想,容十三摆了他一道。
一张雪白的帕子在他脸上囫囵抹了一下,陆安期红着眼圈看过去,只见那凶巴巴的茶摊老板娘半蹲着问他:“十三爷没给你说,他走后,这桥就会被锁么?”
陆安期瞪着眼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容十三没告诉他有这条规矩。
文君叹息一声,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道:“那么,你只能等他回来了。”
陆安期心头升起的那股好感随着永渡河渐行渐远,他心想,去他娘的容十三!立马翻身爬起,把容名留给他的那个锦袋掏出来,手用力一挥,扔进永渡河,脚重重的在地上一旋,半瘸半拐的朝街上走。
这长街南北长约一里,街边还有很多小路小巷,他往街上一站,分明是半大不大的地方,他却觉得这路过于漫长,忽然有点无从下脚了。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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