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全的额头死死抵着自己的膝盖,紧咬的牙关发出闷沉的声音。
“你和胡顺子既然躲在草丛中,在并不知胡老三是否身亡的情形下,为何没阻止岑大把人扔进江里?”
王青说胡老三是溺毙,也就是说胡老三当时只是被砸晕,并未死去。
冯全头点地,“大人恕罪,顺子与胡老三有些嫌隙,他拉着小民不让出去,所以才…才没能制止岑大的所作所为。”
元泊见状也未再逼他,反而问道:“那私盐呢?从何处得来的?”
冯全静默了片刻,元泊哂笑,“你不说胡顺子也会说,趁本公子心情好,还能听你说道说道,不然…”
元泊弯低了腰,轻笑道:“你和胡顺子换一换?”
说罢一扬手,“王青。”
遥遥传来一声回应:“属下在。”
“小民说,小民说,”冯全慌了,他自知熬不过刑罚,遂痛快道:“岑大杀了胡老三后,从江中打捞起一只木箱,他取了东西后,又把木箱放了回去,等他离开,我二人顺着他打捞的方向又把箱子起了上来,打开一看才知是一箱子细盐。”
“你们把东西藏在了何处?”
“在山上一处围猎用的陷阱里。”
“你为何要害胡顺子?”
“小民也知那细盐来历不明,发现时就该交到官府,可小民当时被猪油蒙了心,才贪了这箱盐,后来,小民左思右想,万一被人发现我们手中的盐有问题,那小民和家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才三番五次阻挠顺子拿盐去卖,可他偏偏不听…是以小民才…才一不小心…一不小心敲打了他一下…大人,小民不是故意的,小民没想杀顺子的…”
冯全膝行了两步,跪伏在元泊靴前,不断为自己辩解。
元泊听了冯全这番解释,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他只问冯全:“听你的意思,原本想如何处置这箱盐?”
冯全支支吾吾,“小民一时还未想好,不过,总不会拿去卖的。”
元泊抬脚挑开冯全扒着他靴子的手,伸个懒腰起了身,垂下眼面无表情道:“那你就在牢里好好想想。”
冯全伏在地上,待那靴子摩擦在地的声音在牢内逐渐消失,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还未到绝境。
胡老三不是他杀的,是岑大杀的,充其量他只是见死不救,知情不报。
盐也是从岑大手中得来的,他并未买卖,不过是私藏了几日。
他想杀胡顺子没错,可胡顺子没死啊。
真是老天助他,给他留了一条生路。
只要…只要胡顺子也按照他们商量好的说辞来,他相信胡顺子不傻…
一日后,王青带人从山上的废弃陷阱中找到了一只木箱,待木箱中裹的严严实实的油纸包被打开时,那细如银针白如雪花的盐闪了众人的眼。
这箱子里的不仅仅是盐,还是银子。
……
昼夜雨凉,连下了两日,狂风扫落叶,江上雾气弥漫,束穿云与元泊来到了碧月村码头。
淡绿色的披肩罩着清灰色的薄夹袄,一对如意盘扣笼着纤细的玉颈,披散在肩头的秀发漆黑如墨,发稍的几颗露珠晶莹欲滴,她倚在栈桥边,朦朦胧胧中宛若遗世的佳人。
这样的女子该是岁月长安,世事无忧才好。
元泊眸色暗了几分,紧握了握手中的伞柄,替她遮在了发顶,声音喑哑:“江上雾大,还是回吧。”
“我一直没想通,岑大到底在哪里?”
元泊举伞的手顿了顿,他眼中遗世的佳人霎那消失了踪影,这才是真正的束穿云,若不是身体不好,习不得武,她怕是要在刀枪剑雨里闯一番才好。
他叹气摇头,“你呀,就是心软…”
见不得妇人落泪,见不得孩子可怜巴巴的唤一声姐姐。
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宠溺。
岑大一日未寻到,这件案子就不算完结,所以他们今日又去了岑家,期待着能发现蛛丝马迹。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束穿云眸光沉沉,漫无目的漂浮,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水鸟落在江面上,惊起了几声浪花。
“哪里不对?”
随着浪花击打江面的声音,元泊问道。
他高出束穿云一头,两人此刻并排站在伞下,低头就能嗅到束穿云发间清浅的香味,他的话里便多了几分心不在焉。
束穿云凝视着不远处用翅膀拍打着江面的鸟儿,道:“你且说说,岑大为何脱去自己的衣裳并把它扔进江中?他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
“不能以己心度他人。”
见识太多尔虞我诈,元泊从不轻易揣摩人心。
有人当你面千般你好我好,背后就能捅你万刀犹不解恨。
利之一字,能让活人变伥鬼。
然束穿云却摇头,“我不是以己度人,而是在寻找他做事的动机。碧月村村民皆道,岑大老实忠厚又爱妻惜子,而胡老三却是个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的,我还打听到,前些日子有人为胡老三说媒,想来他是急需银钱的。我推测他们争吵的缘由是胡老三想卖掉私盐,而岑大不肯,所以才动手伤了胡老三。”
就江边发生的岑胡二人争吵一事,冯全与胡顺子说辞一致,至于岑胡二人争吵的内容两人却都表示未听清。
“然后呢?”
“岑大见伤了人,第一反应是逃跑,这也正应了他胆小之说,可随后他又回来了,我认为他并不是想抛尸灭口,而是要回来救人。胡老三额间的伤口并不深,当时也不过流些血,岑大回来发现胡老三没事,以他的性子,他是不会把人扔进江里活活溺毙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岑大把胡老三扔进了江中,可当时他并不知道有人跟踪他,所以完全不必担心有人发现他的所作所为,那他为何不回家呢?”
元泊心思一动,“你怀疑冯胡两人说了假话?”
束穿云轻叹了口气道:“岑大不回家,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是失踪,他或是遭了不测。”
想到岑家娘子殷切期盼的眼神,岑家小儿稚嫩朝气的可爱笑脸,束穿云又叹了一声,但愿不是她猜测的那样。
元泊想了想,也大抵明白了束穿云的意思,“若是这般,那杀害岑大的只有冯胡二人了。”
束穿云没吭声,冯胡二人一定是料想到他们手中的私盐万一被发现又该如何,所以两人提前对好了口径。
就是把一切罪责推给岑大,反正岑大已经被他们杀了。
即便岑大没死,被人这么指认,也怕是百口莫辩吧。
依冯胡二人的行为来看,若按太明律法,确实罪不致死。
不得不说,冯胡二人倒是谋算的清楚明白。
束穿云以为自己推测的已是事实,可殊不知,事情的真相更为离奇。
元泊回到府衙,又亲自去问候了关在牢中的冯全胡顺子二人。
也不知他最后用了什么办法,冯胡二人又乖乖交代了一遍。
“两人说辞大差不多,看来这回是说了实话。是他们二人趁着岑大返回时把岑大打晕,连同胡老三一起扔进了江里,他们早已从岑大和胡老三言语中得知了木箱的位置,随后两人打捞起了木箱运到山上藏了起来。”
借着查案的需要,元泊到南城接了束穿云,两人在去往碧月村的马车上说起了第二次审问的结果。
束穿云敏锐的觉察出一丝异常,她忙问元泊:“他二人并未确定岑大身亡与否,便把岑大扔进了江里?”
元泊点头,“冯全说他以为岑大和胡老三一样晕了过去,天色已晚,就未多加辨别,慌乱之中把人一起扔进了江里。几日前胡老三的尸体和岑大的衣裳被我们打捞上来时,他察觉事情出了变故,按捺住了变卖私盐的心思,却不料胡顺子是个贪图眼前短利的,这才被我们抓了个正着,连累了他。”
束穿云气笑了,“如冯全所说,都是别人的错挡了他发财的路了?”
“可不是嘛…”
元泊眯着眼笑的温和,他见束穿云眉间有拨云见日之像,心情跟着也瞬间明朗起来。
“你说岑大虽然假死脱身,但他既是个顾家的男人,难道就不惦记妻儿?”
前后种种联系起来,束穿云发现,岑大的衣裳出现在江里人却不在,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岑大被扔进江中之时是醒着的,然后他金蝉脱壳,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元泊一低头,看似漫不经心道:“当然,若是我,肯定是要偷摸着看上一眼的。”
说完,他瞥一眼束穿云,但见束穿云兀自出神,顿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元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再抬头就见束穿云眉眼弯弯,抿起的唇角似三月的春光般灿烂,她说:“我有办法找到岑大了…”
第108章 失踪的男人13
岑家屋后有几棵榕树,紧挨着进山的路。
入了秋,天一日比一日凉,碧月村上山的村民渐渐少了。
这日午后,乌云挂在天边,薄雾笼罩着半山,眼看着大雨将至,一片迷蒙中,有人从山上走来。
乱糟糟的如鸟窝般的头发上还挂着几根干草,身上的衣裳像是树皮又似一块破布,只遮着膝盖以上,黑乎乎的双脚露在外面,像是大山里的野人,在这深秋的天里,他笼着手缩着肩探头探脑走走停停,最终来到了岑家屋后的榕树下。
一只小黑狗从树后的草堆里冒出头来,瞪着一双豆大的黑眼珠围着野人左右打着圈圈,野人试探着叫了一声:“小黑…”
小黑狗蹭了蹭野人泥泞的双腿,“汪汪”呜咽了两声。
野人蹲下来伸出一张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小黑的脑袋,污浊不堪的脸上滑下两行清泪,五大三粗的男人竟是泪流满面。
“汪汪…”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吠叫,野人浑身一震,急忙起身,可小黑更快一步窜到他身后,冲不远处跑来的大黄狗呲起了牙,野人转身,见小黑挡在他的前面,明明惧怕大狗,却依旧抖着战栗的小身子保护他。
野人伸手抱起小黑,被乱发遮盖的双眼茫然又有些畏缩的看着大黄狗身后。
“你是岑大?”
见岑家的小黑狗乖乖任人抱在怀中,束穿云心下多了几分笃定。
野人不自觉的点头,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盛满了惊恐,“你们,你们是…来抓我的吗?”
束穿云诧异,她今日是女装打扮,怎么看也不像是官府的人,回头再看一眼元泊,那身金尊玉贵倒是有几分官家公子的派头,她不禁对岑大摇了摇头,“不是。”
“那…那你们…”
岑大有些语无伦次,多日的惊恐和担忧让本来强壮的汉子瘦成了一把骨头。
“岑…岑大…”束穿云还未开口,就听岑娘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原来岑娘子在屋中听到了小黑的叫声,还以为小黑出了什么事。
此刻看到形似野人的岑大,岑娘子又惊又喜又难过,哆嗦着双唇颤抖着拉过岑大的手,“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你还活着,还活着…”
岑娘子泪如雨下,抱着岑大嚎啕大哭。
“轰隆隆,”远处传来急促的雷声,束穿云上前两步对岑娘子道:“回去说吧。”
岑娘子抹了把眼泪,又哭又笑,“对,先回去,回去…”
待束穿云元泊二人再见到岑大时,已过了一个时辰。
送你一支穿云箭(探案)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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