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芒打量着他手里那只空酒杯。东西是旧东西,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像是好几年也没擦上一擦。
她又看了看这酒馆。
酒馆里一共也只三四张桌子,多隐在阴影里,只他们坐的这张有灯火。但,那些桌上也都有这么一些灰扑扑的酒杯子。许久没人用过了。
仍可以想见数年前,来自天下各方的义士是如何坐满了这破败酒馆中所有的凳子,灯火明亮,野酒热烈,他们一同饮酒,豪情万丈,要用性命去换一个天下太平。
“后来呢?”她不由问。
那掌柜的却像是没听见,只自顾自地继续说,数着当年的义士。
“十二人,多不超过二十五岁,都是年少气盛,心性猖狂,以为可以跟天斗上一斗。他们按着年龄,用生肖起了号、排了序。快鼠,十七岁,脸上有个碗大的疤,跑得极快。话牛,十八岁,说话唠叨,缺钱时只需让他去与店家说上一说,店家被绕晕了,便让我们吃白食。箭虎,箭术极高,还做过皇后呢……”
——还做过皇后呢。
终芒心里一动,想起个人来。
——“总之,入了画的人彻底失踪了,而见了画纸上女鬼的那些人全都发了疯,到处叫喊着说宫里数年前确实有一位出生塞上的皇后,只是不知为何,竟是一夜之间所有人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她来自塞上,一度得宠,就住在出事的宫殿。后来不知为何,皇帝忽地性情大变,将她打入冷宫。某日她便突然消失了。此后人间再也没有人记得她。”
许久前在鹰炙曾讲过的京城异闻里,怪事源头便与一位皇后有关。旧宫里深夜出现马蹄声与怪画像,把宫人吓了个好歹。那桩有些可怖的深宫异事也许不过是止衍捉弄人的手笔,可画上的皇后也是确有其人。
应是个出生塞上的弓女吧,同画像上一般,眼神毅然,武艺极高。
一夜之间,一国之后在人世的痕迹被“他们”抹得干干净净,也许是因为她不愿做宫城中的傀儡,逃了出来,去找江山壁去了。
门外雨声低低,桌上灯火晃晃,对面残臂的掌柜仍喃喃数着当年的故人。
他数完了,沉默了。
终芒听出,他只数了十一个人。十二生肖,少了一个。蛇。
终芒道,“十二义士如今身在何处?”
“身在何处……”那掌柜的低低笑了起来,声音怪异,令人听来悚然,“身在何处……”
他完好的右手将酒杯举在唇边,一仰头,饮下杯中早已干涸的烈酒,左臂空垂的袖子轻晃。
他猛地抬头盯住了她。
他那双眼睛,是一双极为漆黑的眼睛,锐利极了,却有一种从中断开的感觉。
——那是曾为豪情义士却终于出卖了同伴的叛徒的眼睛!
他说,“他们如今,身在别人身里。”
他又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亡命城以西如此广阔的地方,却向来少有人迹?‘他们’是不准你们到那边去的。谁若踏入一步,谁便惨死。要想不死,只有替他们做事。
“即使侥幸走过茫茫荒山,也仍是死路一条。因为荒地的尽头是天涯城,而天涯城外便是日陨山。
“你无法想象,即使做过最邪怖的噩梦,你仍然无法想象天涯城外的日陨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也曾是忠勇双全的人,左邻右舍,无人不赞。然,数年前,当我踏上天涯城的土地,只一眼看见日陨山,我便知道我再也无法往前走一步。
“你无法想象日陨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不敢走了,我胆怯了,我要回来。所以我背叛了他们。我从未后悔过背叛他们。我的确做过同伴们怨恨我的噩梦,但那噩梦比不上日陨山十之一二的恐怖!
“若非亲眼所见,你永远永远无法想象日陨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一年前,也有个像你一样愚蠢妄为的人,只身一人,就朝着亡命城走来,还企图越过茫茫荒地,到天涯城外的日陨山去。”
掌柜的又说,“我是出于好心才将他出卖。死在‘他们’手上,总好过到天涯城去。他只要一出门,不多远便会被‘他们’捉住。”
掌柜的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个铁块模样的东西,上面有一枚红色按钮。
他说,“我是‘他们’布在这里的眼线。只要我按下这东西,‘他们’很快便来。早在你走进门时,我便已按下按钮,想来,‘他们’很快便到了。”
他那双叛徒的眼睛望定了她,有几分怜惜。死在“他们”手上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但是,良久,微雨的门外毫无动静。
残臂掌柜渐渐有些茫然,往那红色按钮上又按了按。
但是,良久,仍是没有人来。门外只有雨声。
一直没说话的终芒终于出了声,“你手上这东西似乎是坏了。”
掌柜:“……”
终芒又道,“一年前那个人,他出门之前,一定借你手上这东西玩了玩。”
那掌柜一怔,“你如何知道的?”
姑娘竟是笑了,“因为他一定不喜欢你,走时要捉弄你,弄坏你的东西。”
她把空酒杯还了这叛徒,往门外走了。
她说,“我也不喜欢你,但我一向不捉弄人。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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