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二叔当年落魄时的经历有关,那也是迫使他和白家老爹不得不逃走的一桩旧事。
今日来了两位旧人。
那日的逊清王朝大臣,照旧穿着木屐和和服,跟着来的太监倒是灰色的中式大褂。他们隔着竹帘子,见里头是一男一女的影子。
“两位请坐。”何未说。
太监兜着手,先坐了,那位梳着两撇短发的前朝大臣欲要近前。
“赵大人,”老太监不悦道,“坐下说吧。”
隔着竹帘,她见不到那大人的面色,倒也轻松。
对方表明来意,仍是为日本商人想入股盐号的事,他在官场上混迹几十年的本事在,舌灿如花,何未听得心不在焉,见谢骛清捻起颗坚果,没见过,想必也是南方带来的。
谢骛清“啪”地一声,两指捏开,何未马上努努嘴,他一笑,递过来。
“这叫什么?”她轻声问。
他偏过头,轻声答:“米椎。”
“吃起来像栗子。”她细品着。
谢骛清见她爱吃,又捏开一颗,摆在茶碗旁的白瓷碟上。
何未微蹙眉,对他又努努嘴。
他笑了,捡起来,继续喂给她。
楼下,相声演员抖了个包袱,引起一阵哄笑。
那太监竟也在看相声,跟着笑了。
那位赵大人本就讲得口干舌燥,不见回音,里边聊着坚果,外头跟着来的同仁在听相声。里里外外就他一个外人似的。那人不悦了,道:“二小姐这敷衍的本事,倒是让我想到一位故人。那位贵人北上时,也是正得势时,对我二人是敷衍怠慢。如今我们还在天津卫租界,而他,却家门落败,不知去往何处了。”
何未见那人提谢骛清,收回视线,看向竹帘子外的人。
“这人的机遇啊,说不准的,关键是要看准了大势,”那位大人又说,“如今南京政府对日本人都要退让三分,二小姐又何必强撑着面子。”
谢骛清端起茶杯,喝了口桂花茶,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稍安勿躁。
幸好,那老太监身子不舒服,坐了没多会儿,就催促着走了。
晚些时候,扣青代替何未坐轿车回去。
日落前,她跑去小院儿的厨房,将围裙系上,把做饭的人赶了出去。她这几年带着斯年,学会了不少适合小孩子吃的菜,厨艺大增。
饭菜端到屋里去,谢骛清接了筷子,看着蒸得热腾腾的白饭:“不是木樨饭了?”
“我刚才一高兴……盐放多了一勺。”何未也苦闷。
他笑:“明天再说。”
“嗯。”
明日复明日,真是好。
“今日在戏楼,要知道他们说那番话,我就不见了。”她坐到他身边,给他添菜,细想想还是生气。
谢骛清一笑,也给她添了一筷子菜:“怎么不见我女儿过来?”
……
倒是自来熟。她瞥他。
“这里不是戏楼,就是赌坊,怎么带过来?”她反问。
“是不妥当,”他想想,说,“明日我去见她。”
何未见他对斯年如此上心,抿嘴一笑。
晚饭后,她搬了个小凳子,在院子里,剥着米椎,就着桂花茶,听隔壁戏楼里不大清晰的一折折戏。和谢骛清隔着一面墙的感觉,说不出得好,踏实。
她摇着檀香扇,扇着风,驱赶蚊子。她脚边上忽然放下来一盘烧着的蚊香。
林骁对她笑笑,轻声说:“少将军要拿来的。”
她回头一瞧,能透过支起来的窗户缝,见到里头的人走来走去,想必谢骛清就是如此瞧见她的。
小院子不止住着他,还有跟随的属下们,不如九叔家方便。
浴室小的很,她洗完澡,要穿过院子才能去正房,于是规规矩矩地换上白日的衣裳,等到了门外,掀竹帘子的手,微停了下。大灯关了。
何时关的?洗澡前还亮着的。
她心慢慢地跳着,轻撩了珠帘子,低头走入。
脚下是灰色石砖铺出来的,高低起伏,不大平整,她走着也是高低起伏的。
帘子全拉上了,只有窗子为了通风,被撑起来。电风扇和一盆冰摆在了床头前的矮桌子上,对着床帐在吹。床头有个小台灯,黑色的电线从墙边拖过来,谢骛清见她进来,收起腿上杂七杂八堆着的书和手稿。
何未走过去,解开头发,用手指缝做梳子,理顺在肩旁,顺便瞥了一眼刚合上的书,《步兵操典》。她笑了一下。
谢骛清把书、纸和笔搁在椅子上。
“想给你找个衣架,”他说的是摆在床头搭女孩子衣服的,老式的搭衣服的架子,“这里没有。”她又笑了,轻声说:“放椅子上不就好了。”
她坐在床边,解布纽扣,刚解开一个,看谢骛清竟然是军裤和衬衫全在身上,脸一热,不好意思解了:“你怎么……不脱衣服?”
问完,记起来:“还是喜欢穿衣服睡?”
谢骛清笑:“想等你来。”
……
何未瞅着他:“等我做什么……”
难道要我帮你脱衣服?没问出来。
何未见他一直瞅着自己,竟觉得那黄色的灯光格外烤灼人。
谢骛清突然把灯钦灭了,开始解衬衫。
“你等我上去。”她脱掉鞋,把挂着的一边床帐放下。
这里床帐不似家里和百花深处的,布料轻薄。一放下来,就被外头风扇吹得全往她身上卷,何未用手拨开,刚要说,要不把床帐挂起来吧……
谢骛清的手已经扶在她脖颈后,亲到她的唇上。
“不用管这个。”他低声说着,手往床畔摸下去,像有电线插头落地的动静,风扇不转了,床帐也像没重量似地落了回去。
何未被他亲了会儿,替他将剩下衬衫扣子解了。
“原本想在百花深处,”他在她耳边说,“但我们之间,不想再拖了。”
她心里像火烧一样,被他的目光烫到了。
谢骛清不大爱说心事的,难得说一次,还是在这时候。
她倒是没想过在何处最好,只想过和谁。
刚回北京时,午夜梦回,她醒在大床上,摸到身边的斯年,以为是他,喜悦感涨到顶时,却再摸到细细的小胳膊,再被失落淹没。后来她就不敢带着斯年睡了,交给了均姜和扣青。
“其实闭上眼,”她小声说,“在哪里都一样。”
谢骛清笑了。在他眼里,她没长大过,直接,不藏心事。
她总觉有细微的声响,分神辨认了半天,记起窗户开着,是夜风吹他的那摞手稿。
“我去帮你先把稿子收到书桌上吧?”她紧张他的心血。
“不用。”
她下巴搁在他肩上,闻了闻,他方才一定喝了桂花茶。
见过谢骛清的人,联系不到温柔这个词。只有床帐里的少将军,解开衬衫,脱掉军裤的谢骛清才能被她见到这一面。她想,谢骛清在夜里上了床反倒没穿白日见客的西装,而是换回了军裤,是想以真实的谢骛清来面对她。
何未搂着他,将脸贴到他脸上,轻声叫他“清哥”。
他总是笑,不答应。
……
像一把火烧过了境,又像涨潮后终于退了下来。她的脸滑下来,挨着靠在他的颈窝里,一动不动。
蝉声像突然起来了一样。其实不过是刚才没心思注意,忽略了屋外的全部。
谢骛清摸了摸她的下巴,低头想看看她,她摇摇头。不想动。
抱了会儿,她睡着了,轻重呼吸落在他的锁骨上。
谢骛清不想吵醒她,也没法动,抱着她像抱个小孩子,靠着床边沿。他怕她着凉,把自己的衬衫披到她背上。
这样睡了有大概一个多小时,他见她没醒的兆头,也就如此坐着睡了。
第45章 烈酒醉繁花(2)
此处赌场昼夜不休,何未被一阵阵亢奋的吆喝声从梦里拽出来。
她侧躺在枕头上,困顿地摸身边——
床单并不平整,温热着,触手还微微湿着。是空的。
她心里一惊,陡然醒了。要坐起前,被竹帘子落到木门框上的动静拦住,很轻的一声,像是竹帘子被人有意扶住了,慢慢放回去的。
男人的影子,回到了屋里。
谢骛清来前,就让人打造了一个带着刀头把手的文明杖,那天在九先生家没用,怕她瞧见难过。此刻,料定她睡熟了,才从床畔取了出来。
她躺在床上,借着月光见谢骛清用那半刀半杖的细长黑影子撑着,往床边一步步走。
他有军人的挺拔,就算如此也不狼狈,背脊是笔直的,只是慢。
何未心被堵着似的,在他离近前,重新闭上眼。配合着他,不被“吵醒”。
床边有人坐下的重量,她感觉男人的手摸到自己的额头,还有后背上,很轻,像在试着什么。随后,床上一轻,他把拔下来的插座重新插了回去。
扇叶在电流的支配下,有规律地缓缓旋转。
她领悟到,谢骛清方才试的是自己出没出汗,热不热。
她胳膊动了下,懒散地用脸蹭了蹭丝绵的枕头,像刚醒似地,摸到他的手背上,撒娇似地轻声问:“怎么醒了?几点了?”
夜阑京华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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