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没关系。
阴刀缓慢解开染血的布,动作小心轻柔,温柔得好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他将换下来的布料放到备好的木盆里,没有了遮挡,狰狞的伤势映入眼帘,苍白的皮肤和暗沉的血色形成鲜明对比,被硬生生挖掉大半心脏的身躯尚未死去,血淋淋的窟窿里,新生的肉芽艰难地蠕动着,如同从断木上抽长的细嫩枝条,试图取缔剔除被瘴气腐坏的烂肉。
阴刀平静地拿起放在旁边的短刀,随着他伸出手臂的动作,和服的袖口微微下滑,露出蜿蜒在白皙手腕上的丑陋疤痕。
冰冷的刀刃贴上柔软纤薄的皮肤,沿着尚未愈合的疤痕利落一划,殷红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
血水坠落,淅淅沥沥滴在伤口的嫩芽上,如同雨水渗入干涸的泥土,立刻被吸食得干干净净。
眼睑微垂,阴刀神情柔软地望着她沉睡中的面容,仿佛没有痛觉似的,任新鲜的血液从手腕流淌。
他的脸色很快苍白下去,皮肤隐约透露出不健康的淡青色。
阴刀保持着伸出手臂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直到吸食足够多血液的肉芽微微蜷缩起来,他才收回手腕,简单地止血包扎了一下伤口,让垂下的袖口再次遮去了腕间的疤痕。
床上的人还在沉睡。
“马上就是冬天了。”他轻声说。
秋天很快就要过去了,燃烧的山林只剩下枯叶的余烬,大片大片地蔓延开去。
“小梅,你要睡多久?”
梅花的花期在冬末春初。
阴刀伸出手,想要理一理她鬓边柔软的碎发。
庭院里的梅树垂着枯萎的枝条,失血过多的眩晕涌上来,他俯下身,将她抱到怀里,让两人额头贴着额头,亲密无间地拥在一起。
“……”
今天也没有回答。
但是没关系。
阴刀垂下眼帘,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头发。
“晚安。”
……
除妖师被灭村的消息传来时,人见城里已经落了第一层积雪。
代代以除妖为生的村庄,被心怀怨恨的妖怪屠戮得干干净净,据说没有留下活口。
除妖师的村庄被袭击的时机很不巧,恰逢村里的高手出去执行任务,留在村里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面对汹涌而来的妖群几乎毫无招架之力,现场之惨烈让回来报告的家臣差点吐了出来。
尽管收到的报告中没有提到白色的狒狒,但除妖师接受追杀奈落的委托没多久就惨遭妖怪报复,很难让人不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想让除妖师消灭奈落,已经不可能了。
屏退众人,阴刀离开御殿,不知不觉间又回到和室前。
这次,有一个身影等在那里,侍奉他多年的老仆跪在隔扇外的走廊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主公,请止步吧。”
他停下脚步,微顿之后,语气温和地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右卫门?”
跪在地上的人没有抬起头来。
“按照您先前的吩咐,我去看望了地牢里的犯人。”苍老的声音压着颤抖,“犯人的精神确实不太正常,嘴里一直说着糊涂话。”
阴刀沉默片刻,声音轻了些:“他说了什么?”
“犯人说,那个晚上他受了妖怪的蛊惑,这才铸成大错。”
“可是你也说了,右卫门,”阴刀眼中本来就浅到几乎没有的笑意立刻淡去了,“那只是犯人精神失常的糊涂话。”
“主公!”右卫门声音悲怆,额头磕上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
阴刀移开视线,嗓音平淡:“她不是妖怪。”
他垂着手,浅蓝色的衣袖垂下,遮去了手腕的疤痕。
右卫门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主公最近可曾在镜中见过自己的脸色?”
“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少主!”对方一时情急,旧称脱口而出,“您这是受了妖物的蛊惑啊!”
阴刀转过头,注视着那位几乎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仆。
“不是的,右卫门。”他温和地说,“是我先求她的。”
“是我求她和我在一起,求她不要离开我。”
无视对方震惊的表情,阴刀温文有礼地回答:“是我先引诱她的。”
许久,跪着的身影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从地上起来。
“……还请……”苍老的声音无比沙哑,隐约含着哽咽,“还请您变回原来的少主吧。”
阴刀垂眸看了他好一会儿。
“你说,原来的我。”
他神情有些恍惚,好像很轻地笑了一声。
——“原来的我,是什么样的?”
从出生起,人见阴刀就被所有人作为城里唯一的继承人培养,从每一日的吃穿住行,到具体的课程安排,所有的事情都早已固定。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了两件事,一是他未来会成为城主,二是他很有可能不会活到那个时候。
想到死亡,人见阴刀并不会感到恐惧。
虚弱累赘的身体,呼吸不畅的艰难,这些他早已习惯,死亡只是阻止他履行自己职责的障碍物,同样也是一切的解脱。
很多人都希望人见阴刀活下去,所以他会活下去。
很多人都希望人见阴刀成为宽厚仁慈的城主,所以他也会那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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