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贴近宋敬原时,周遭一切喧闹的人声车声都消散一空。他的眼里只剩下宋敬原,只有宋敬原正如一只小鹿,全然信任地睁着眼睛瞧他。
路拾萤心里忍不住想:“你不要这样看我……你这样看我,我怕我敢不顾一切、掏心掏肺地给你所有。”可是宋敬原只是笑笑:“你别……你弄得我好痒。”他眨眨眼,睫毛扫在路拾萤指尖,路拾萤的手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折腾了半天,终于把这该死的镜片戴进去了。
路拾萤垂手站在一旁,心跳得飞快,就好像小时候随他娘拜菩萨,他也不敢直视那莹润出尘的玉雕一样。宋敬原身上莫名有种雌雄莫辨的神性,所以扮崔莺莺才会那般动人。结果宋敬原说:“你看地板干嘛?地上有钱?看我,奇怪吗?”
哪里会奇怪呢?路拾萤心想,宋家满门美人。
路拾萤只好说:“挺好。冬天打边炉不会起雾。”
宋敬原就答应先戴着。到底有些不方便——他不断地对着镜子眨眼,似是觉得眼睛发涩。路拾萤垂眼看了他片刻,默默转开头,去和老板结账。老板正和他吩咐交代隐形眼镜的使用与保护,路拾萤却听见身后刺耳的一声响,宋敬原猛地起身。
“怎么了?”他问。
顺着宋敬原的目光看去,路拾萤在医院门口瞧见了熟悉的人影。
此人正是宋山。
31 风云
◎黑夜之下,火舌卷云。◎
宋山当然不是来逮人的。
宋老师再神通广大,也没手眼通天到不管自家两个小兔崽子犯了什么事,都能立即知晓的程度。他轻车熟路地飘进眼科医院大厅,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看病。
宋敬原沉默片刻,怒气冲冲地说:“他和我说的是每周五下午要去找褚爷喝酒!他跑医院来喝酒吗?!”
此时正是周五下午,显而易见,宋山把他骗了。撒谎,就说明有事。而且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不必连哄带骗地瞒宋敬原。
宋敬原从椅子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
路拾萤顾不上别的,匆匆付款,拎着东西也追过去。
宋山显然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如此的巧合,未加防备,因而也没注意到身后两道灼灼的视线。
两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宋山,目睹他挂号、候诊,然后飘进诊室,门“啪”地一关,什么也听不见。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宋山才从诊室中出来。他神色如常地关上门,手里捏着两张单子。
路拾萤眼睛尖,说一张是要他去做检查,另外一个是开药。宋敬原皱眉思索片刻,叫路拾萤去跟着宋山,自己推开了诊室的门。
医生以为他是患者,头也不抬地问:“你是17号?”
“不是,我是刚刚那个病人,宋山的……我是……是他儿子。”宋敬原确实不会撒谎,蹩脚地斟酌语言旁敲侧击:“他让我来问问,他现在这个情况最严重可能是怎么样。”
没想到医生“啪”地把鼠标一丢,气不打一处来冲宋敬原吼:“他还好意思来问我!我早多少年就和他说了注意保护、注意保护,按时复查按时吃药,他听了吗?他听进去一个字吗?!哦,现在觉得视力下降得厉害了,来找我了,那有用吗?眼睛啊,最宝贵的器官啊,怎么可以这么不重视的?那损伤都是不可逆的,严重?最严重还能怎么样!不就是失明呗,有什么大不了!”
直接给宋敬原喊懵了。
医生像是和宋山认识许多年,数落起病人来一点不留情面,吴侬软语的口音都慌不择路地往外蹦。
那些并不复杂的字眼在宋敬原脑海里来回乱窜,打架一般四下冲撞,他忽然就觉得头疼欲裂。
他强装镇定,又问医生:“您能说具体一点吗?您和我说说,我也好照顾他。”
医生这才平复心情,深吸两口气,告诉宋敬原:宋山得的不是某种特定的病,而是因外伤导致的视神经损伤。视神经损伤有不同程度,因人而异,轻微的视野损失不会影响正常生活,但严重的,或是保护不周、恶性发展的,确实会走向光感缺失以至于失明。
宋山目前的情况,就是在逐渐往光感缺失发展。
宋敬原走出诊室时,仿佛被人当头锤了一棒,浑浑噩噩。
他站在人来人往、汹涌如浪的大厅中央,却听不见周遭任何一点话声。他只是愣愣地想:那医生说的是真的吗?他是不是在吓唬我——我师父平日里能蹦能跳能骂人的,怎么突然就要变成瞎子了?
路拾萤找到宋敬原时,他抬眼看人,正是如初生小雀一般失魂落魄的神色。
路拾萤轻轻抓他的手。
到家时,宋山正伏在案上,眯着眼睛用小楷誊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一位信佛的女客人定的书卷。
桌上一盏小台灯,暖黄如烛火的灯光落在宋山脸上,影影绰绰,在他身后的屏风上勾勒出一道清瘦的灰影。他看见两个孩子回家,说了句“站着干嘛,没到饭点呢”,就低头继续工作。面色平静得吓人,仿佛被说“再不注意就要瞎了”的病人不是他似的。
宋敬原恨不得冲上去,大逆不道地一把拍开他的手,摇着他衣领听听脖子上那颗东西里头是不是装满了大运河的水。他想说你疯啦!你不知道视力是不可逆的吗!我小时候不注意用眼戴了眼镜成了四眼你是怎么骂我的!你怎么不这么骂骂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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