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高峰还不肯走,提着拳头就要冲上来。赵穆声音低沉,不容抗拒:“李禄,郭旭,把陆将军和陆夫人都请出去!”
陆高峰仍不肯走,赵穆再道:“她是你的女儿,但也是我的妻子,我比你更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全给朕退出去!”
李禄雷厉风行,瞬时将两间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清了出去。
赵穆揽过陆敏冰冷的手,将孩子偎在她身边,自己也侧身躺到床上。七尺宽的大床,一家三口,初生的小婴儿一直在哭,赵穆侧首在陆敏的耳侧,低声唤道:“麻姑……”
默了许久,他又道:“你忍心丢下我,怎能忍下丢下这孩子?须知天下间再有多少人,也无一人比得娘亲,你是他的亲娘,你怎么能忍心丢下孩子?”
那小小的孩子,他才第一次细细看他,大而圆的脑袋,细细的小手儿,两只眼儿明亮亮,不停的哇哇直哭,小手儿从襁褓中伸了出来,抚上陆敏的脸,大脑袋费力的仰望着她,嗅着母亲身上的体香,那是他最熟悉的东西。
若陆敏就此真的死了,只剩他和这小小的孩子,赵穆不知道日子将要怎么过下去。
他想起她头一回出现在明德殿,十岁的小姑娘,站在台阶上,对着还是个少年的他哭,手里还拿着半截哄狗的肠子。
那时候他以为她是叫兽骨划破了脚,因为疼而哭,那么小的小姑娘,他不知道该如何哄她,褪了她的袜子,好几夜都心慌意乱。
那时候,她心里对他是怀着恨的,因为他上辈子整整囚禁她十年,就连她的死,一直以来,她也以为是他造成的。
到如今,她仍以为上辈子毒杀她的人是他。赵穆自认罪责在己,从不曾辩解过。
他以为岁月漫长,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去互诉前世,说说他的怯懦,和死时盼她不来的不甘,无法闭眼的遗憾。
他想起茵褥上她的血,她咬着牙一声不吭陪他到最后,赤/裸着身体趴在床上,仿如被抽去混身筋骨时经历过的疼痛。
她是一叶扁舟,在浊浪涛天的苦海中,将他从空无人烟的荒漠,渡入这五光十色的泱泱尘世之中,他头一回品尝七情六欲的甘苦,头一回有了儿子,才解人生的甘意,要品尝它的喜悦,她却要死了。
赵穆万念俱灰,不知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只盼着天地能于此刻崩裂,自己就不必再受这样的煎熬。
*
陆敏意识堕入昏迷中时,回到了靖善坊。那是一段非常忙碌的日子,老娘什么也不会,奶妈做什么都不顺她的心意,于是陆磊那样一个小小的奶娃儿,全是她自己一个人带。
那是陆磊一次吃坏了拉肚子,哭着不肯睡,她抱着摇了半夜,好容易躺下,全身从骨到皮累到酥透,隐隐听到一个小儿一声声不停的哭,她以为是陆磊,暗道我如此疲惫,索性就躲个懒,老娘肯定会起来去哄他的。
如此又睡了片刻,赵穆轻轻一声你是他的亲娘竟将她惊醒。那在哭的孩子,果真是她自己生的。
连陆磊她都那样有耐心,自己生的孩子还在哭,她竟躲起来睡大觉了?
仿如当头一阵棒喝,陆敏猛然睁开眼睛。
她头一回见赵穆如此邋遢,哽噎着哭声,颇有几分马叫时的怪音儿,不禁有几分好笑,咧嘴笑了笑,眼皮太沉,又闭上了眼睛。那刚出生的小家伙猛然止了哭,偎在她身边,也闭上眼睛睡着了。
赵穆鼻抽了两抽,声音极为怪异,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哭了满脸的泪。
再一回醒来之后,陆敏的身子才渐渐回温。
她喝完了苦苦的汤药,将药碗递给赵穆,开口先是一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你哭的可真难听!”
赵穆不愿意承认自己哭过,但也得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确实哭的难听极了。放陆敏躺平在床上,他就躺在她身边,相对着,他一脸胡子拉茬,她面色青黑,彼此两生见过对方最难看的样子,恰就是此刻。
陆敏一点点偎了过来,偎上赵穆的胸膛。
“我做了个梦,梦里回了靖善坊。”奶香淡淡的寝室里,帷幔一重重放下,安息香燃了起来,最后一个宫婢无声退了出去,皇后的声音浅浅,低声而诉。
“然后呢?”皇帝问道。
“我以为自己会很开心。”陆敏深深叹了一息:“可我不论做什么,都心神不定,一直在牵挂一个地方,一个人。”
赵穆觉得那个人该是自己,长长舒了口气:“你愿意回来就好!”
陆敏轻声嘟囔:“我儿子还在这儿了,我那儿都不会去,得守着我儿子!”
赵穆想告诉她,上辈子自己死时的种种经过。从余宝珠投毒,到死,再到在徘徊殿里徘徊的那几个时辰,想细细的跟她讲一遍,告诉她自己从未想过杀她,甚至在临闭眼的时候,唯一放不下的牵挂就是她,结舌半天,话却无从说起,再看时,她两颊回春,泛起血色,已稳稳的睡着了。
岁月漫长,他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与她诉一诉前世吧。
*
陆敏没有奶,当然,做为皇后,生完孩子之后肯定不必自己喂奶。
只是白白胀了一对鼓鼓的胸脯,竟是一滴儿奶也没有,每日只能看着乳母为孩子喂奶,也是一桩憾事。
身体都冰掉的皇后死而复生,也算个传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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