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什么不同,徐阆想,他们的外表都没有太大变化,但是,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他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抵住胸腔,闷闷地震颤着,有些难以呼吸,但那称不上全然的难过,是苦涩的,同时却也是怀念的,这几十年的时光好似都因此化作了云烟。
白玄伸出了手,徐阆望见他露出的那截手腕上覆着青痕,像是古藤的形状,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装作没有看见,将右手背到身后去,用左手牵住了白玄的手,顺势站了起来。
他们之间是鲜少有寒暄的,此时亦然,相顾沉默了一阵后,白玄轻轻笑了起来,说道:你是要说,我不相信你到现在还认为你能继续藏在苦海中?这激将法用得可不太妙。
站起来的时候,白玄就已经掐诀驱走了徐阆身上的寒意,徐阆揉了揉鼻子,闻言,又回忆了一下方才说的那些话,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嘴上忍不住辩解道:走投无路了嘛。
白玄不置可否,待徐阆站直后,他将面前的凡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你还是回了昆仑,用了我留在你肩头的印记,看到了我留下的卷轴,按照我所说的,去了后殿,见到了珺瑶。白玄的唇齿间含着一声轻微的叹息,他缓缓说道,当初是我让你留下来的,也是我让你走的。徐阆,你原本可以选择不淌这趟浑水,做你想做的事情。
既然你都知道我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再说这种相当于马后炮似的话了。徐阆失笑,还有,倘若你心里没有一丝想让我留下的念头,又为何要留下印记,为何要留下卷轴?
白玄和徐阆对视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摇了摇头,说道:那就不提这个了。
就在此时,那望不见尽头的天际,忽然传来了吹箫之声,清越高昂,穿过层层迷雾,落进徐阆和白玄的耳中,按理来说,苦海能够吞没一切,这箫声不该传到此处,除非是
白玄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道:是日神。
徐阆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迟来的疼痛,既欣慰,又觉得可惜,欣慰是欣慰武筝无事,可惜是可惜他们终究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而武筝从梁昆吾口中得知此事,也知他去意已决了。
日神一曲,能穷尽天地,响彻九霄。白玄放轻声音,说道,我也仅仅只是从旁人的口中知晓此事,不曾听过她吹箫,算起来,她应该已经有几千年没有主动为谁演奏过一曲了。我记得两千年前,有个神仙在宴席上要她当众演奏一曲助兴,结果差点被她击碎了神格。
箫声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徐阆听着,忍不住问道:究竟是哪个神仙如此大胆?
白玄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答道:月侍。
柳南辞?徐阆顿时愣住了,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白玄却没来得及对这件事多做解释,因为,在他话音落下后,箫声渐缓,另有一道琴音融入其中,它并未夺过主导权,而是选择了应和,尽管如此,恐怕也没有谁会将它忽略。
这是柳南辞。白玄启唇说道,曲调低切,尾音绵长,他们两个是在为你饯行。
虽然别的我说不上来,不过,关于武筝和柳南辞,我对他们的过去确实不算了解,但至少在我与他们相识后,我应该比你更了解他们。徐阆凝视着白玄,笑道,他们不止是在为我饯行,还在对你说,你所做的一切,他们都知道,并且,这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如果不是这样,曲中的转音就不会如此激越,那一点微乎其微的颤音也不会如此悲凉。
这一曲,象征着开端,也象征着结束,在白茫茫一片的苦海中回荡,经久不散。
第339章 、作别
箫声, 琴音,渐渐地停了。
片刻后,兽潮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掉转了方向, 不再虎视眈眈地盯着徐阆和白玄,它们开始互相撕咬起来,赢家就踩着败者的头颅往上攀爬,一个接着一个的, 很快, 一座高楼就落了地基, 层层堆叠,不断朝着更高处攀援,试图逃离这无尽的苦海,也不知道疲倦。
徐阆曾在石台之上瞧见过这景象, 然而, 在昆仑之底瞧见这景象,又是另一种感觉。
不止是这些凶兽, 徐阆和白玄也明白, 昆仑正在缓缓地消解,所以它们才要逃走。
徐阆支着一条腿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吃力了, 索性席地坐了下来, 冰面虽然只有这么大, 不过却很结实,即使被染成黑白交织的海浪变得汹涌澎湃,它也并没有挪动半步。
他将手指藏在宽大的袖中,食指和拇指轻轻碰了碰, 喀哒,喀哒,发出轻微的声响,怪不得没什么知觉,他暗自寻思,因为大半个手臂都已经化作了白骨,只剩了一些皮肉神经,藕断丝连地缠在那里,随着他的意念勉强活动着,苟延残喘着,是弥留之际的一点挣扎。
随即,白玄也掀起衣摆,坐到了徐阆身侧。
徐阆没有说话,纵使周遭的景象无异于炼狱,潮水声缱绻,夹杂着猛兽的哀嚎,也称不上是恬淡闲适的景象,他却莫名觉得很安心,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七星不会令邪气四散逃逸,或许是因为他知道梁昆吾会用那柄以血肉铸就的剑斩断昆仑,或许是因为白玄就在这里。
他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
他这一生,曾当过皇廷贵族,拨琴弄弦,踏过玉楼金阁,仰望高堂邃宇;也曾做过天地间的远行客,折枝拂叶,步入泥泞遍布的山野,赏尽锦绣河山;也曾无意间落入天界,成了闯入者,御风穿云,驻足玉楼十二所,在日与月都黯淡的时候眺望触手可及的璀璨星河。
你要问徐阆值不值得?值得,当然值得,他不过一介凡人,却能因此位列仙班。
紧接着,你又要问了,如果还有来世,他还愿不愿意再经历一回?他会笑着摇摇头。
永生太漫长,又很短暂,转瞬即逝,他这一辈子啊,告别的话太多,送走的人也太多,他记得住每一个人的名字,也记得住每一个人和他共有的回忆,正因如此,永生于他而言才会更加煎熬。他和神仙是不同的,他是个感情充沛得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凡人,虽然他能够明白为何神仙的感情如此淡薄,但是,他却永远都做不到那一点,并且他也不愿意做到。
他记不清自己的年纪,也记不清人间翻覆的春秋,唯有那些回忆滚烫,清晰如昨。
时光如流水,永不停歇,过往向后退却,终于将尽头的景象显露,告诉他,结束了。
于是徐阆这个听多了告别话的人,终于也要向这个熟悉的人间告别,踏上他走过无数次的黄泉路,向孟婆讨一碗汤,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一饮而尽,然后奔赴下一场崭新的旅程。
想到这里的时候,徐阆转过去,望向身侧白玄。此时离得近了,他的视线反而变得模糊起来,看不清白玄面上的神情,不过,他也能够猜到,那大约是从容的、内敛的神情吧。
我听说,徐阆的唇舌不太灵光,慢吞吞的,神仙能听见生命流逝的声音,对吗?
他隐约看见白色的影子耐心地听完了他这一句话,和他对视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徐阆一下子松懈了紧绷的身体,抖着肩膀笑了几声,问道:听起来是什么样的?
像萧瑟的秋风拂过一丛芦苇时的声音。他说,是剧烈的,同时也是静默的,克制的。
徐阆想象了一下白玄所描述的场景,再代入自己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还挺浪漫。
风嬉笑着,推搡着,掠过了,带起千万缕细微的响动,枝影摇曳,款款地随着那一点风的余韵摇晃不止,过了片刻,风走得远了,于是芦苇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归于一片寂静。
徐阆问:你还记得临安吗?
白玄先是颔首,随即发现他的视线是散的,很难聚焦,就开口应道:我记得。
在你离开后不久,姬王府被重新修缮了。每一个音节都变得含混,徐阆慢慢地说着,将那些词儿连成完整的句子,失了主人,只剩疮痍病斑的府邸,也只有这一个结局了。
我早就有所预料,不过,等这一天终于来临之际,我站在那扇门前,隔着一段距离,也终于明白刘梦得作答香山居士的时候,道出到乡翻似烂柯人这一句,究竟是何种心境。
徐阆说到此处时,目光一低,望见苦海中倒映出来的人,已然两鬓斑白,形同枯槁。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你是索命的厉鬼,拔腿就跑,你轻轻松松就将我撂倒在地,正欲摘下面具,我却掩住了面庞,死活不肯看你面具下的那张脸,生怕被你杀人灭口。徐阆笑了笑,紧接着咳嗽了两声,声音发虚,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好像就是昨日发生的事情,然而,人间更迭,几十个春秋倏忽而过,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了。
白玄没有回答他,但是徐阆能够感觉到,那一点微凉的视线始终都放在他身上。
就像天界未覆灭之前,他兴致勃勃地跑到玄圃堂去找白玄闲聊一样,大多都是他在说,白玄静静地听着,虽然白玄并未开口,也没有回应,但是他一直都在认真地听着那些话。
有个叫步尘容的小姑娘,告诉我,她并非步家的血脉,又问我为何要选择她。我想,她那时候一定在想,三大天相师世家中尽是陨落的神仙,偏偏只有她是凡人,好似局外人。徐阆说道,她问我,这世上真有神仙做不到,而凡人做得到的事情吗?我说,有的。
在那之后,我和她聊了很久,她又对我说,她总觉得我们二人有相似之处。
我和她确实很像,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知道她一定认为自己是个局外人。徐阆按住闷闷作痛的胸膛,继续说道,然而,我和她又不同,她选择了祭剑,而我还是碌碌无为
徐阆。白玄打断了徐阆的话,他的声音有些冷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在三青仙君邀你赴宴之前,我们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对话,他问我你确定徐阆可以胜任阆风仙君一职吗,而我说,他可以。我向来信任你,否则也不可能提笔在卷轴上写下那些话了。
徐阆没料到白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顿了顿,喃喃自语道:然而,若是我真的有过人之处,那便好了,也不至于在这几十年后才结束一切,来赴这一场来得太迟的重逢。
日神喜怒无常,天界皆知,也少有人敢接近她的,生怕触了她的霉头,你却能让她对你念念不忘,甚至视作友人;月侍生性淡漠,这天界的神仙,大多数他都叫不出名字来,却将你放在了心上;破军星君阴晴不定,你当众刁难他,他必定是要十倍奉还的,然而这几十年来,你却能与他友好相处;梁昆吾少言寡语,鲜少有感兴趣的事物,却对你牵肠挂肚。白玄说道,除此之外,恐怕还有许多我不知情的。这些事,除你以外,也没有谁能做到了。
他神情不改,语气平和,一条条列出来,就像是在陈述事实,听得徐阆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对我而言,白玄停顿了一下,徐阆听出他声音带着不甚明显的笑意,只可惜自己的视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徐阆,是你让我看见了人间。
徐阆怔愣片刻,旋即笑了起来,说道:临安可不是全部的人间。还得加上塞北那经年不融的冻土,加上西域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大漠,加上巴蜀之地连绵不绝的群峰,从东到西,由南至北,横跨无数锦绣河山,见证过无数风土人情,如此才算在人间走了一遭。
白玄知道他是误解了,却没有解释,任由徐阆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有的没的。
他抬起眼睛,望向乳白色的天际,剑鸣声渐起,远远地传过来,像拨弄琴弦后的余音。
身侧的人明显没有听到,仍是用嘶哑的声音不断地在那里念叨着那些大好风光,试图仅凭言语就让白玄想象出来那究竟是何种景象,他却不知道,白玄早在那五日就已踏遍了人间山河,见过塞北的风雪,见过黄沙堆砌而成的海,也见过陡峭崎岖的山峦,曲折的溪流。
于是,白玄等徐阆终于说得累了,停下来休息时,说道:下一次,你陪我去看吧。
徐阆沉默了一阵,低声应道,好啊,然后,又问白玄,能不能靠在他肩上休息一会儿。
那阵风走得太快也太急,残留的余韵逐渐散去,一丛芦苇缓慢地安静下来。
白玄知道,徐阆是连坐也坐不稳了,逼不得已才显出了虚弱的模样,不需要去看,他听得见那声音变得低缓,微不可察,在它彻底消散之前,白玄微微侧身,让徐阆靠在他肩上。
那点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一只蝴蝶在他肩头驻足片刻,又准备飞走了。
白玄。肩膀轻轻震颤,他听到徐阆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血腥味,在凡间,每当一个人要走的时候,友人会为他送别,祝他前途坦荡,初心不改。你现在该和我道别了。
白玄说道:再会。
徐阆断断续续地笑了:多余的话便不说了么?
白玄扶住他往下滑的身体,说道:祝你前途坦荡,初心不改。
徐阆问:这是出自玄圃仙君的,还是出自天地间第一位魔君的?
白玄答:出自白玄。
于是徐阆心满意足,不再纠缠这一点,唇齿间泄出一声长叹,说道:再会。
然后,白玄感觉到手底下的衣裳正在逐渐下陷,像是临近深冬,干瘪下去的果实,徐阆的脑袋从他肩上滑了下去,只听得轻微的一声响,雪白的、好似沙粒的灰铺洒一地,从那件松垮垮搭在白玄臂弯中的衣裳,一直延伸到乳白色的海水中,晃晃悠悠的,向远处漂去。
远处的兽潮仍然挣扎着向上攀爬,想要逃离这望不到边界的,没有一丝希望的苦海。
他难得晃神,又察觉衣裳里好像有什么鼓起的东西,腰封已经散了一地,所以,白玄没费什么心思,就从衣服底下取出了那个小小的、椭圆的东西是种子。白玄记得,徐阆向来钟意这阆风岑的一种花,它不需要水土,只要剥开薄膜,温度合适,它就会肆意生长。
来这苦海的人,多半已经万念俱灰,哪里想得到带这些颇有意趣的小玩意儿进来。
这种事情,也就只有徐阆做得出来了,白玄想,他确实总是喜欢在身上带几粒种子。
剑鸣声追得更紧,白玄却不在意,将那粒种子拿在手中,剥开薄薄的膜,催动邪气,霎时间,奇异的清香充斥了鼻腔,一朵朵近乎透明的圆瓣花从他的指缝中钻了出来,好奇地观望着周遭的景象。他不停地将邪气注入其中,这名为浮生的花便不停地生长,覆盖冰面,充斥视野,漂浮在那一层汹涌的海面上,向着四面八方蔓延,直到这苦海被花朵所填满。
分卷(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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