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云抱着箱子率先走了出去,王子舟跟上。
这次他难得照顾了王子舟的步速,走得比平日慢许多。两个人静静地走了一段,路过便利店,曼云说:“走走走,吃冷饮!”随後用肩膀顶开了玻璃门,看王子舟:“愣着干嘛?快进去。”
王子舟挤进店内。
走到冷柜,王子舟指着Papico桃子棒棒冰说:“我要吃那个。”
“好好好。”大王将军破天荒大方起来,“买!”
王子舟推开冷柜拿了一个,走到结账柜台,曼云抱着箱子後知後觉:“我没有带钱包出来!”
他甚至还穿着拖鞋。
王子舟“哼”了一声:“我就知道!”
她从书包里翻出钱包,付好钱,气鼓鼓地坐到临窗的台子前,撕开了外包装袋。Papico一袋有两支棒棒冰,王子舟撕下一个开始吃,曼云伸手来拿另外一个,她捂住说:“这个也是我的!”
“等你吃完手上那个,它都要化了!”
“我就知道!”王子舟说,“你老这样!你就是骗我买的东西吃!”
“小气鬼!”
小气鬼小王捂了几十秒,最後还是把另外一支棒棒冰递了过去。两个人并排坐在玻璃窗前,默不作声吃冷饮,一瞬间,彷佛回到了童年的某个夏季,抱着暑期即将结束的心情,吃着这个热烈假期里最後一支水果味棒棒冰。
“曼玉现在在哪?”王子舟忽然问。
“北京。”
“是在做……”
“做舞蹈老师。”曼云说着掏出手机,从相簿里找到一张曼玉的工作照,递过去给王子舟看。
“哇,好帅气!”王子舟说,“比你好看多了!”
“乱说,明明一样!”曼云没收了手机。
“她是大学读了舞蹈学院吗?”
“舞蹈学院?怎么可能。曼玉初中就去北京了,一个人。”曼云看向窗外,用一种很冷硬的腔调说着这些话,“那应该是她最讨厌我的时候。”
王子舟侧头看他。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骂我:你考那么好干什么?你考得越好,家里越觉得我多余、没用!我就应该在小时候掐死你,然後我也去死!让这个家彻底完蛋!”曼云说着居然笑起来,“真是不错,我也希望她乾脆掐死我算了。”
几不可闻地,王子舟叹了口气。
很小的时候吧,她也对捉弄她的亲戚说过那种狠话。亲戚说:“你爸妈要是生个弟弟就不要你咯!”她就恶狠狠地呛回去:“那我就把他弄死。”
回头想想,那种恶毒的想法,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生存受到了威胁吧?她那么小,就能看到大人们张牙舞爪说“我们想要个男孩”的惊悚面目,并为之感到恐惧,那种……成为曼玉的恐惧。
她终究没有成为曼玉。
可曼玉真实存在。
“我也想过,要不然随便上上学,随便考考试算了。”曼云说,“可分数一滑下来他们就打我哎!後来我想算了,还是好好学吧,如果我不成器,那最後还是要牵连曼玉倒霉,曼玉想骂我,就骂吧。”
“现在你们联络多吗?”
“还行吧。”他说,“在北京上大学那会她反而不想见我。我们明明在同一个城市待着,她当时住的地方离我也没有特别远,但她就是不准我去找她——她说你身上有那所大学的气味,我闻到了就觉得恶心。”
曼云停顿了片刻。
王子舟就在这个瞬间,看到了《小游园》作者写到第三部 都没有揭露的、厕鬼顼天竺的底色,隐藏在潇洒放荡背後的阴郁底色——
他根本,不喜欢自己。
“其实……”厕鬼忽然偏过头看她,“曼玉骂我的那些,我都能理解,我都能接受,但是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为什么是错的?因为你就是个强盗,抢劫了属于我妹妹的所有,世界上根本就不该有你这么一号人!”
桃子味的棒棒冰真是清爽甜美,王子舟想,我口腔里全是这个味道,可我闻到的却是像眼泪带来的那种咸味。
她忽然就想起昨晚从东竹寮回来後,蒋剑照随口说的:“曼云真可怜。”
她问为什么,蒋剑照说:“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我很明确,就是——我们几个人至少还觉得自己是自己,但曼云好像觉得他不是自己,他也不接受自己。这个人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比谈睿鸣还要有毁灭欲,你懂我的意思吧?”
王子舟昨晚不甚理解,现在懂了。
她甚至彻底想明白了那晚在天台,曼云为什么要说自己是踩着谈睿鸣这条警示线走到了今天——他希望得到警示,不止是学业压力,不止是期待,还有摧毁不该存在的自己、那种歇斯底里的慾望。
《小游园》里有个可以吞没一切的泥淖,厕鬼最喜欢在那一带徘徊,但总是会被结界拦住。
他骂过那道结界:“你怎么只拦我?”
结界静默不语。
厕鬼说:“我就是好奇想看一眼里面什么样子,你为什么不准我看?你可真是小气得要死!”
结界静默不语。
因为结界知道,厕鬼根本不是出于好奇想看一眼,厕鬼是想跳下去。
王子舟想,如果结界会说话,那它一定会说:“诚实一点吧,厕鬼,欺骗我放你进去没有用的,你就是想毁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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