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路桐有点烦路楠。她照顾路楠的时候没法出门玩儿,就算出门也得带着她牵着她。可路楠没了,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不停想那只总是被她牵着的手,粉色的指甲,掌心的纹路,想得比自己的手还要详细具体。路楠稚气地喊她姐姐,听她说学校和朋友的事儿,满眼都是崇拜和向往。有时候姐妹俩闹点儿小脾气,对坐着你哭我也哭,最后互相擦眼泪。
路桐满脑子都是这样的事情。世上有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多么神奇。她童年少年都很健康,没有什么疾病,学校里流感肆虐,路桐总是最健康的一个。周喜英说都是路楠帮你吃了苦头,她是来替你消灾的。
后来再回想,也许那时候周喜英就起了念头:路楠帮路桐挡灾,路桐也得为路楠做点儿什么。
初中开学之前,周喜英把路桐叫到面前,告诉她,她要使用一个新名字。
父母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改名这件事是周喜英一意孤行,她花了许多力气,找了许多关系,把已经离开他们的“路楠”又唤了回来。
父亲不能扭转周喜英的决定。周喜英哭着说路楠生下来时如何吃力,走的时候如何不甘心。路桐在客厅里站着,她也哭,但当时还不知道具体为了什么哭,只是单纯地以为,改名字太麻烦了。
“我是路桐!我不是路楠!”她坚决不肯,在学校也固执地只写原本的名字,气得周喜英天天和她吵架,怀疑她叛逆期提前到来。
“路楠没有你那么不听话!没有你那么顽固!”周喜英愤怒极了,“你根本不像她!”
或许是长期劳累,或许是还没从失去路楠的伤心里走出来,周喜英这一年生了一场大病,住院许久,动了几次手术。
路桐再也不敢跟她吵架了。她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就像看到了妹妹。可怕的回忆侵蚀她反抗的本能,她在父亲的劝说和母亲的眼泪下,终于示弱。
上学的时候,沈榕榕第一个发现她的校徽改了名字。她让沈榕榕叫自己路楠,沈榕榕别别扭扭,牵紧了她的手。放学之后两个女孩去萦江散步,路桐已经决心让自己成为“路楠”,但看着夜幕渐渐降临,她不自觉出声抽泣。仿佛世上有一个她最熟悉的人随着夕阳的湮没而消失了。
她性格变了,想动气的时候总下意识思索:妹妹会这样做吗?她需要完美地扮演“路楠”,那个消失了、却仍存活在她生命里的小姑娘。周喜英总是提醒她:路楠很乖,路楠文静温柔,路楠什么都顺着我们心意,路楠是个乖孩子,路楠从不发脾气……于是天长日久,她真的变成了“路楠”。
“路楠”没有离开。她顽强寄生在另一个女孩身上。
至于“路桐”,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喊她桐桐,后来父亲走了,哥哥仍喊,但渐渐的为了不让别人多问,他也改口了。
宋沧静静地听她说了很久。人声一浪接一浪,路楠不知道他听清楚了多少。心里还有许多话想讲,在今夜开口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竟藏了这么多回忆和心事。这些话只有面对宋沧这样不算熟悉又不算陌生的人,她才能讲出口。就连跟梁晓昌,她也没有倾诉过。
看见宋沧微微皱眉,路楠不自觉地说:“我妈的初衷也是好的,她希望我和妹妹……”
宋沧截断她的话:“不好。”
路楠:“……她是不想忘记妹妹,所以才让我……”
宋沧十分坚决:“不是。”
他毫无转圜余地的肯定,对路楠来说是一根救命稻草。
“……对。他们喜欢的、想看见的那个人,不是我。”她颤抖着说。
“那天跑进萦江救小猫的,是你吗?”宋沧问。
路楠回忆许久:“……是我。妹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能靠近江水,会生病的。”
“原来我一开始认识的就是你。”宋沧顿了顿,喊她,“路桐。”
人群欢呼,乐声震耳欲聋。路楠好像听见了,却又好像没有。她怔怔看宋沧,脑子里尽是他那句话:我认识的是你。
她忽然恍然大悟。
在宋沧面前的是她,是温柔表壳、是“路楠”这个名号之下,一直被死死埋在深处的“路桐”。
“路桐”做事不瞻前顾后,冲动任性。她敢于跟宋沧叫板,敢激怒他也敢和他迂回,在宋沧面前,属于“路楠”的温顺表壳一开始就不存在。
舞台上灯光交叉,扫过路楠和宋沧所在之处。飞速逝去的光线里她看见宋沧的眼神,终于得到了一直困惑的答案。
“路桐。”宋沧看着她眼睛问,“你想你妹妹吗?”
这问题霎时间让路楠心里痛起来,是一种狠揪的痛。怎么就没人问过她呢?怎么每个人都在躲避,都生怕这个问题会令她失控呢?就连周喜英也没有问过,她后来渐渐明白自己对女儿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于是再也不敢随意提起,“妹妹”成为家庭之中的禁语,周喜英听不得,路楠更加听不得。
“……我想她。”路楠一开口,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根本无法控制,“我好想她……每年过生日,每次照镜子……她当时只有那么小……”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和妹妹常玩的一个游戏。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人儿贴着镜子站立,看镜子里身高、模样都完全一致的对方,像读懂了什么似的,笑个没完。妹妹笑得没心没肺,用她没什么力气的小手摸姐姐的脸:姐姐,你比我高啊。
哭泣原来是一件这么轻易的事情。路楠任由眼泪淌进口罩的缝隙里,口齿不清地说话,她跟妹妹在一起的种种回忆从未褪过色。宋沧抱住她,这拥抱起初像兄长,很快拥紧了,让路楠可以安全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轻拍路楠的背,梳理她的头发,俯首听她破碎的话语。破碎的东西也尽可以重新黏合,只要有心,宋沧无声地安慰路楠,他知道路楠此时此刻需要的就是这些。
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他应该更接近路楠,去挖掘更多东西,找出她隐藏的秘密。但秘密真正袒露时,他什么都忘了。人一旦露出真心,脆弱之余又这样可爱。他只想抱着她,用双臂形成她抵御一切的盔甲。
灯还在四处晃动、照射,忽然聚焦到宋沧身上。
紧接着全场欢呼。宋沧心里一紧:他和路楠的画面出现在大屏幕上。他脑袋嗡的一响,知道这一定是光头的示意。
人群狂呼、起哄:“kiss!kiss!kiss!”
宋沧也不知这是从哪里传来的怪规矩,他在心中暗骂光头,用手遮住了路楠的脸。虽然他对自己的长相素来是十分满意,但看见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只觉得实在可恶可憎。
“是帅哥!”舞台上的乐手抓住麦克风大吼,“呜呼!帅哥!她是你女朋友吗!亲一个!”
宋沧从未这么厌恶过周围起哄不停的人。但他不能解释,只有想办法立刻让这个闹剧结束。他瞥了一眼头顶,路楠买的那个气球仍饱满,忙伸手指勾住气球的绳子绕了几圈。棉绳缩短,气球降落,正好遮住路楠和宋沧的脸。
在失望的嘘声中,宋沧靠近路楠。他听见路楠还带着鼻音的困惑和颤抖。“不好意思。”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亲昵举止感到如此抱歉。说完之后,他在路楠的头发上轻轻一吻。
灯光终于移开了,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
路楠沉默着推开他,把口罩按紧:“我去洗手间。”
宋沧陪她走到洗手间附近,远远就看见一列曲折的长队。
路楠排在队伍最后,宋沧跟在她身边。路楠情绪似乎已经恢复了,奇怪地看他:“你干什么?”
宋沧:“陪你说说话。”
前后都是女性,不少姑娘兴致勃勃地看宋沧,有的人认出他是刚刚那个用气球遮挡镜头的人,小声地吹起口哨。
路楠:“你走吧。”
宋沧眺望队伍尽头:“好长啊。”
路楠:“没见过女厕吗?”
她确实是恢复了,目光里带着一丝不客气。宋沧举手认输:“好,我走。但是你确定,你要带着这个进去?”他指指路楠手上的气球。
路楠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忙摘了指环递给他。宋沧恭敬接过,问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他的殷勤引来周围人窃笑,路楠眉毛一拧:“快走。”
等宋沧走远了,她才掏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指给沈榕榕发微信:【我把我和妹妹的事情告诉宋沧了。】
不到一秒,沈榕榕拨来语音,一接听就是她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不是吧!”
路楠跟沈榕榕说过和宋沧一起去音乐节上玩儿,沈榕榕坏兮兮地劝她做好准备。没料到她预测的一切没发生,倒是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路楠把情况告诉她,沈榕榕气恼自己不再是除路楠家人之外唯一知道一切的人,边听边跟路楠斗嘴。
进入洗手间,路楠一坐下,沈榕榕就来了一句:“你完了。”
路楠:“……完……为什么?”
“以宋沧的性格,你这样等于给他开了个口子。他一定会得寸进尺的!”沈榕榕气吞山河不断输出,“他就是个流氓,你忘了我说的话?我看人可太准了,他对你一开始就别有心机。你把这个秘密告诉他,且不说他会怎么拿捏你,我要是他,第一件事就是继续对你发动进攻,让你彻底迷恋上他。”
路楠:“我不会的……吧。”
沈榕榕:“姐,你已经动摇了。动摇很可怕啊!他这种人一定会乘胜追击、见缝插针,继续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来诱惑你。”
路楠扶额:“你说得好像他对我从一开始就全都是心机。”
沈榕榕:“不是吗?”
路楠有点儿答不上来。
“我跟你打赌,你一会儿再见到他,不到五分钟,他一定会做些又有暗示性但是又好像无心之举的暧昧动作。我保证!”沈榕榕中气十足,“这样的男人,我见得太多了。”
宋沧等路楠的时候,变着法儿把光头骂得狗血淋头。光头只敢在手机上跟他迂回,连露面的胆子都没有。路楠走过来的时候,正好见到他被光鲜精致的姑娘围着,一个个都要跟他交换微信联系方式。
宋沧也不扭捏,一个个地递故我堂的名片。那名片路楠见过,上面只有故我堂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座机是故我堂的,二维码则是故我堂微博的,宋沧的个人信息是一点儿也没挂在上面。
她起初也不懂,不久前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钟旸留下来的,包括那个怎么经营都只有一点儿粉丝的微博。宋沧没有改过,也不打算舍弃。
见到路楠走来,宋沧灵活地从包围圈中脱身。
“你这里……”路楠指指他的脸颊。
宋沧一脸莫名,自己用手抹了抹,才发现是口红印子。他擦干净后戴好口罩:“太热情了。”
音乐节到了深夜,别有用心的乐迷已经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藏在树丛里,或者到附近找钟点房。保安四处巡场,长棍子在树丛草堆里扫来扫去,惊起一双接一双的人。路楠很少接触这些,她懒得下道德判断,就只是觉得好玩。
宋沧拽了拽手里的气球,说:“还给你。”
他抓起路楠的手,按照之前的记忆,把系着气球棉绳的指环套入路楠中指。
路楠:“……”
她脑中轰轰地想起沈榕榕的告诫。大师,你错了,路楠想,还不到五分钟!
这动作实在太像婚礼上交换戒指,宋沧套到一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倒不是伪装,而是确实没想到,毕竟满脑子装的都还是路楠刚刚的大哭和她说的往事。
“不好意思,”宋沧想把指环拿开,忽然转念一想:现在正是绝好机会。他干脆地把指环缓缓推到路楠手指根部。
路楠瞥他,口罩上的眼睛微微眯起。
宋沧:“好像戴结婚戒指。”他也笑,是那种路楠一直都很熟悉的,带一点儿心机和坏念头的笑。
奇怪得很,这人坦荡时可爱,戴上面具开始伪装时也可爱。路楠握拳又放开,伸展手指,像看戒指一样看那枚普通的铝制指环,配合他演戏:“好闪啊。”
说完她扭头看宋沧,想起的是在挂断电话之前,沈榕榕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更出其不意,让他以为你已经中计了。互相演,懂吗?反正你也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别的,开心就好。其实你很擅长演戏,我信你。”
谢谢你,沈老师。路楠不知道自己是否擅长,但她对这种事儿,确实有很大兴趣。
她拉住宋沧的衣服,让他低下头,自己则踮起脚。
隔着口罩的亲吻触感古怪。路楠闭眼,她有点儿享受这个奇怪的、甚至没有接触到皮肤的吻。两层口罩,她想,这样够吗?这样会让宋沧中计吗?
宋沧的手忽然揽紧了她的腰,掌心温度透过薄薄的春衣,传达到皮肤,让路楠心跳加速。她把宋沧推开,拽了拽口罩。
宋沧不松劲,眉毛挑了挑,看路楠。
路楠:“没意思。”
宋沧不让她挣脱:“是跟我接吻没意思,还是隔着口罩没意思?”他作势拉下自己口罩,“我们再试试。”
“都没意思。”路楠装作叹气,再次推开宋沧。
宋沧眼神复杂地看她:“路桐。”
路楠:“继续叫我路楠吧,十几年了,也都习惯了。”
宋沧装作不满:“那不行。强吻我的这个,肯定是路桐。”
路楠笑出声。如沈榕榕所说,她心情确实变好了,于是勾了勾手里的气球:“不是说带我认识伤心咖啡馆的主唱?”
结束表演的伤心咖啡馆乐队在角落和前辈们闲聊。宋沧隔很远就开口打招呼:“小告!”
主唱小告听见声音,转向宋沧这边,冲他招招手。
她并非完全失明,但双眼视力很低,失明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宋沧把路楠介绍给她,她眯起眼睛打量路楠,和她握手:“你真好看。”
路楠:“你头发真多。”
宋沧笑得夸张,小告掀开浓密长发:“做造型戴的假发片,你摸摸。”
天鹅绒之夜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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