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摇了摇头,仿佛是下定决心似的,扬声让显德进来,将一个木匣子递给了郑玉磬。
“圣人这是又给我带了礼物?”郑玉磬对圣上这样的举动见怪不怪,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珍宝,“您这回是舍不得吗,怎么现在才肯拿出来?”
“音音,这次的和以前不一样,”圣上见郑玉磬习惯性地去摆弄那个锁,按住了她的手,含笑道:“这个是朕留给音音将来看的,现在不能瞧。”
郑玉磬收到了许多回珍贵稀奇的物件,还是头一回人送到自己手里却不能拿出来看的,嗔了圣上一句:“您这是卖什么关子,诚心吊我的胃口,那圣人说我什么时候该看?”
“这是朕对音音的心意,是任何珍宝都比不上的,”圣上怜爱地覆上了她的眉心,将钥匙从自己的袖中递给了她,“音音答应朕,等朕……哪一日不在了,你再打开看一看好不好?”
“在这之前,音音把东西藏好,不要告诉任何人,谁也不能,”圣上的面容上微有克制不住的动容,他将郑玉磬看了又看,似乎溢满柔情,“这是朕能为你们母子做的最大的事情了。”
郑玉磬倏然一惊,连钥匙都滑落到了锦被里,她怔怔地看向圣上,“宫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您突然这样,教我实在是害怕。”
“倒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如今你腹中男女未知,朕近来又偶有不适,所以一直放心不下,”圣上淡淡一笑,竟流露出些伤感:“从前也想过,只是总觉得麻烦,如今想起来做大约还不晚。”
圣上顿了顿,拍抚她的后背:“音音,其实你没必要总是这样害怕朕,朕从前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如今只是想尽力弥补一些。”
此情此景,圣上忽然说起这些话,叫郑玉磬莫名有些伤感,她能感受到圣上此时此刻的柔情,但是却又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未知的恐惧笼罩在她的心头,叫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仿佛圣上送了她一个极要紧的东西,但是又不肯叫她现在知道。
郑玉磬却不能相信,她的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像是藤蔓一样攀附住圣上,“圣人做什么却不肯与我说个明白,叫我如何安心,我不要您走,您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从来都是他主动热情,头一回见郑玉磬这样惊慌地靠近依偎,在他怀中赖着不肯叫人走,乃至于缠人,自从她生了元柏,两人还从未这么久没有亲热过。
“心肝,你当郎君不想你吗?”
圣上被她缠得有些受不得,但是想起她的身孕,便是将她放到在柔软的锦被中,还是忍了又忍,伏在她耳边克制道:“不成,还没过三个月,音音稍微乖些。”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时光太静谧,还是两人之前又太过剑拔弩张,好容易有这样缓和的时机,郑玉磬竟有了些挽留的意思,“您不喜欢我了么?”
话音未落,她便瞧见圣上逐渐俯低,怜爱地啄了啄她的颈项。
“音音,好歹说几句郎君爱听的话,”圣上心中郁郁,哪怕是说笑,可话意里总有些寂寥,“你当真希望郎君待在这里吗?”
郑玉磬啐了他一口,但是声音却带了些低泣与柔弱,“政仁,我夜里不习惯独眠,你今夜别走,好不好?”
从前不必贵妃开口挽留,圣上自己就留了下来,但是如今却变了许多,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是真的失去了唯一能依赖的君王宠爱,这让她感觉到不安,才会频繁主动开口。
“朕自然也是舍不得音音的,不过近来宫中多事,有些顾不得你,将来你月份再大些,朕再把你接回来,”圣上揽着她温存了半晌,像是哄孩子一般哄她入眠,“音音快些睡吧,等你睡着了朕再走。”
圣上是个凉薄的人,然而即便再怎么凉薄,却也有柔软的那一刻,他将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郑玉磬的身上,疼惜珍爱,比对自己第一个嫡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这样的年纪说爱似乎太迟了些,但是那一点一滴,都融入了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无声地滋润着她,希望有一日水滴石穿,叫她能回报以同样的真心真意。
她几乎是倦极而眠,被圣上呢喃哄睡,入睡也更快些,也不知道圣上是什么时候走的,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换了夜色,她伸手去摸,在枕下摸到了圣上留给她的匣子,松了一口气,寻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将它藏起来。
圣上说不要她打开,她信守承诺,也当真没有打开。
倒不是她睡得有些够了,而是梦里有些不安稳,总像是有人杀喊震天的画面。
刀剑相撞,血||肉横飞。
“娘娘,溧阳长公主有请。”
郑玉磬有些乏了,虽然清醒过来也不愿意过去,淡淡道:“不去。”
宁越听见郑玉磬的动静,立刻进来伺候她洗脸:“娘娘,溧阳长公主说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过去一趟,说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秦王殿下也借口被长公主留在她的房中了。”
郑玉磬几乎是翻身起坐,让宫人进来服侍换衣抿发,她面上难得带了些怒意:“跟着殿下的下人是怎么了,见元柏失宠,便这样轻贱?”
她如今对溧阳长公主并无什么好感,加之她这个时候扣押了元柏,几乎是怒气冲冲地叫人排了仪仗,勉强等女冠进内禀报,才带人闯了进去。
然而当她领着自己的内侍与宫人入内,瞧见正在描绘晚妆的溧阳长公主,不免惊了一下。
溧阳长公主即便是身在道观也是一个风流美貌的女子,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见她穿过正式的朝服。
朝服端庄华贵,叫她仿佛换了一个人。
郑玉磬入宫几年,对宫中衣物的形制和等级记得一清二楚,没有人说不能夜里穿朝服顾影自怜,然而溧阳长公主头上戴的却是象征皇后的十二花钿。
皇后祎衣,除了大婚等重要场合,也不可轻易穿上。
更遑论一个已经出家了的公主?
见郑玉磬来得声势浩大,溧阳长公主似乎也不惊讶,只是起身转向她,淡淡一笑:“皇嫂,你瞧我如今可美么?”
萧家的人相貌自然是好的,更遑论溧阳长公主本就有一副绝美的皮囊。
“长公主自然是光华动人,只是祎衣华贵,更不能轻易私藏制作,你如今也是有些逾矩了。”
郑玉磬震惊归震惊,但还是尽量平静道:“承蒙长公主关照,圣人如今已经走了,本宫也该将元柏带回去了,不劳烦公主照顾。”
“元柏睡着了,皇嫂等一会儿再接人回去也不迟。”
溧阳长公主将口脂抹匀,粲然一笑,“皇嫂方才睡得沉,可瞧见外面的火把了么?”
皇帝已经走了,但是道观外面的声音却愈发大了,似乎有厮杀搏命的声音。
玉虚观极为宏大,在这里能听见声音,怕是场面极为激烈。
“今夜怕是要死不少人,叫皇嫂受惊了。”
“外面发生了叛乱,长公主这般高兴做什么?”郑玉磬经历过这些,下意识道:“怎么,长公主想叫我死?”
“我杀你做什么?”
溧阳长公主失笑出声,声音在内室有隐隐回响:“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成亲如何能不高兴?”
“成亲?”郑玉磬不敢置信,开口道:“既然是成亲,新郎何在?”
溧阳长公主前后有过三任丈夫,甚至已经出家做女冠,她要是想成亲,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个时候长公主要成亲,怎么圣上也没有提过?
“新郎一会儿就没命了,”溧阳长公主淡淡道:“我哪里舍得要皇嫂死,要死也是我先一步才对。”
她越这样说,郑玉磬反而越不明白,“长公主在道观养了多少道士,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如果外面真是叛军,她现在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发疯。
“皇嫂觉得很稀奇吗?”溧阳长公主莞尔一笑,却有些淡淡的惆怅与惋惜:“也是,像皇嫂这般幸运的女子,又如何能理解得了我?”
“你不懂,”她叹了一口气,即便是现在也含了些平日的轻佻:“我喜欢一个人那么久,但若不是他死了,我便永远也得不到他。”
“圣人从年轻时便总说,虽然我不过是他姨母的女儿,可是他的母后可怜我父亲早亡,母亲殉情自尽,他也将我当作他的亲生妹妹一般疼爱,会真心待我好,”溧阳长公主抚摸着与圣上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嗤笑了一声:“满口谎话,谁会稀罕!”
她语气中带有显而易见的不甘,“他不过是拿我当做联姻安抚臣子的棋子,左右也不是一奶同胞,就是跳进火坑里他也不会蹙眉一下。”
第5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郑玉磬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溧阳长公主向来与皇帝关系亲密,比一般的皇室宗亲都要更好些,从来没有人说过溧阳长公主不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殿下容貌生得并不差,若您是圣人表妹, 想来陛下也不会吝啬四妃之位。”
郑玉磬开口道:“亲上加亲, 难道圣人的母亲不喜欢吗?”
她的震惊被溧阳长公主尽收眼底, 溧阳长公主淡淡一笑, 仿佛会料到郑贵妃会如此吃惊。
“姨母没什么意见,甚至还问了他要不要立我做贵妃, 可圣人并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他说这样有污天子之德。”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的好皇嫂从中作梗, 此事才没有成。”溧阳长公主无声而笑,抚摸着自己身上的祎衣:“她起初做这个恶人说是因为她想叫她喜欢的张氏做贵妃,但实际上不过是忌惮我与姨母关系甚笃,怕我日后觊觎东宫与中宫之位。”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寻一个女子,比她更得皇兄爱重。”
郑玉磬身在道观, 护卫的御林军也在外面,仅凭自己身边的内侍与宫人,怕是出不去这片溧阳长公主的道观。
“长公主殿下似乎对这一切都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尽力平和道:“想来你也知道今夜叛乱的主谋是谁了, 只是我有些好奇, 圣人的几个皇子都小,八殿下和九殿下的母家也没有这份能搅动长安的势力,难道周王的手竟这样长, 能从洛阳伸到长安?”
这些年圣上也经常让她参与政事,圣上对待这几个儿子说不好,亏待也只是在皇位与情意上,在俸禄上算是十分大方,但是皇帝也说过,不会叫各地的藩王太过拥兵自重,金银财宝能给,兵权却多加限制。
至于剩下的两位小皇子,都在她的掌控之下,他们和其母妃都要倚仗贵妃,根本不会可能有这种本事。
“皇嫂,这你可就猜错了,”溧阳长公主笑道:“想来圣人当年心存不忍,倒也不会料到,今夜谋反的还是咱们厉王殿下。”
她“啧”了一声,“周王殿下可是个爱惜颜面的人,哪里舍得杀父弑君呢?”
溧阳长公主这样气定神闲的态度已经说明她起码是提前知道的,而她一个出家之人向来喜欢参与天家之事,若说不是叛党,鬼才会相信。
“圣人待你还不够好吗?”郑玉磬瞧她这副模样,就知道溧阳长公主在这件事上必然是推波助澜中的一员,她不敢置信:“圣人待你这样好,叫你坐拥玉虚观,甚至也不管你身边男女道士的事情,年年宫里的赏赐也没有断过,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对比起亲生儿子,皇帝对待自己的姊妹已经很不错了,仅次于对待郑玉磬,溧阳长公主一生所享受过的荣华和富贵是寻常百姓所不能企及的。
她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被贵人觊觎,也不必担心自己中意的驸马敢不娶自己,就是不嫁,也能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这种与生俱来的安逸是郑玉磬从一出生便得不到的,溧阳长公主却丝毫也不珍惜。
“我不要他像是哥哥一样待我好!”溧阳长公主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手向前抓住了郑玉磬的衣襟,反驳的声音在内殿隐隐有回声,“他做我表哥就已经足够了,做什么还要给我这样公主的头衔!”
她的声音急切,但是眼中却簌簌流下眼泪来。
“贵妃娘娘,你身边从不缺乏男子倾慕,享受着圣上无微不至的爱,可你爱过一个人吗,知道爱人是什么滋味吗?”
“圣人十六岁的时候先帝便做主为东宫选了孝慈皇后,从此我便瞧着东宫一个又一个地有新人入门,看着她们受到圣上的宠爱,为圣人生儿育女。”
当溧阳长公主开始说话的时候,她面上的端庄美丽几乎消失殆尽:“他有了妻子与妃妾,便很少再来陪我这个妹妹了,也就只有我成婚的时候才来背一背我、丧夫的时候抱一抱我……后来他做了皇帝,便是连这样的时刻都没有了。”
皇帝的尊贵隔开了他们兄妹的亲密,让她得到了更多的好处,也失去了唯一能拥有的温暖。
“我顺着他的意思嫁给他想要拉拢的臣子,嫁给合适联姻的家族,那些男人一个比一个官高爵显,甚至还让我的小宠们得到金银赏赐,他们都说这是圣人对我的宠爱。”
她顿了顿:“可是他半点也不在乎我养多少个男人,我肆意妄为、让世人谈之嗤鼻,他都没有在意过我一星半点,反而赐给我更多的人,他以为这样我就会开心吗?”
“我顺着他的心意去嫁人、去替他选美貌的女子,做尽一切讨好谄媚的事情,才有那么一点点能接近他的机会。”
溧阳长公主想一想自己的风流与轻佻,那是她最大的保护与倚仗,圣上早便知道自己的妹妹是个不堪的女子,就算天子风流,可对自己的妹妹也生不出那种不堪的想法,他确实是当她作宗室的。
因此圣上只以为她的一些亲近举动是她素日的习惯,才会在说笑的时候失了分寸,从不会想到那处去。
“我吃他喜欢吃的东西,穿他所中意的首饰衣物,喜欢体贴他喜欢的女人,”溧阳长公主抚摸着身上先帝皇后所留下来的祎衣,“见到你第一眼,我便知道他会喜欢,因此才设计留住了你,果然,他来道观的次数就更多了。”
给圣上献美人的人家并不在少数,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因此溧阳长公主所做的这些也没有特别吸引天子,就是玉虚观,圣上半年来上一回两回也是足够彰显对溧阳长公主的荣宠了。
“音音,你可真让我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溧阳长公主略带赞许地看着她那张脸颊,事到如今,她也浑然不在意了:“皇嫂知道吗,圣人第一夜之后曾经也动过放你自由的念头,只是我却说不必,将你留下来了。”
圣上那个时候并不喜欢别人对自己下这种卑鄙下流的药,但是他中了药之后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虽然残存了理智,可还是强幸了郑玉磬。
即便是用了药,她也从来没有见过皇兄那样失了清明与神智,连用膳都是要旁人端进去的,燕好之声很少停过,片刻也舍不得离开郑玉磬。
可是他事后瞧见郑玉磬那满是泪痕的脸,伏在枕上几乎因为过多的欢愉而咬破的唇,也是心痛后悔的。
圣上听她低哑着哀求他放她走,生气归生气,可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哪怕面上不为所动,可是见到溧阳长公主的时候,依旧有些后悔,想要还她自由。
金屋囚 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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