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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囚 第83节

    他们轻易的念头就能轻易杀死一族的人,她有些时候本来只有小小的怨恨与不耐生活的枯燥,但是这些天潢贵胄的举动,已经远远比她婆母的那一点折磨可恶。
    这世道女子本就是从一而终,因此丈夫从不纳妾才显得珍贵,秦君宜满足了她对婚姻的要求,又有才气与未来,只是有一点小瑕疵,当然可以忍受。
    婆婆折腾儿媳,这甚至不是什么事情,但是男子施暴于柔弱女子,合该判刑流放,偏偏他们自己便是制定国朝规矩之人,因此便无法撼动。
    “我懂的,”萧明稷见她冷冷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哀伤,知道她又想起来那些他做过的混事,声音里也带了些苦涩之意:“我怎么不懂,音音,总归是我薄待了你,叫你伤心欲绝。”
    郑玉磬却诧异地看向他,“人心隔肚皮,我其实也从未将皇帝看得清清楚楚,我对你起了杀心,难道你就从未想过要杀了我吗?”
    他从前连自己看别的男子一眼都不成,能把自己亲姑母的手骨送给她,但是如今却面对想要杀了他的自己心平气和,叫她多少有些吃惊。
    她忽然想着,其实她难得会送他什么可以保存许久的礼物,大多是些糕饼点心,而就是这样难得的次数里,还有一回是下了毒的。
    “想的,我怎么不想?”萧明稷看着她的眼睛,心底愈发苦涩,自嘲一笑:“不过是早知道做不到,所以便索性不去想了。”
    他杀人不眨眼,也从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尽管他厌恶先帝,可是在对待至亲上,他们都是一样的狠心与无情。
    那些人不过是身体里流的是与他们略有部分相同的血,至于情谊,不过是淡泊如水,远比不上自己倾心相爱的女郎。
    “音音要杀我,有的是办法,不必搭上自己,”萧明稷略有些吃力地从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闭上了眼睛,“坠楼与饮毒都是极痛的事情,死后坠入阿鼻地狱的罪过,何苦这样糟践自己,紫宸殿里有的是机会,音音不用那么费尽心机。”
    那刀身寒凉如水,一看就知道是吹毛立断的利刃,他一只手捏住刀身,反而将刀柄递给了她,另一只手握住她柔软的手腕,在自己的身前比划。
    “在这里,只要一刀,音音稍微用些劲就能得偿所愿,”萧明稷毫不在意自己只穿了一层单薄的寝衣,反而有些遗憾里面伤口固定包裹得太严实:“音音,郎君什么都给了你,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
    郑玉磬知道,先帝便有一个浅眠的毛病,常枕刀而眠,后来他将那把镶嵌满宝石的匕首送给了自己。
    如今萧明稷却让她握住了另外一把更好更快的匕首,对准他的心脏。
    她从小连鸡也没有自己亲手杀过,只是做菜肴的时候处理过一些红肉而已,瞧见那寝衣里已然冒出点点猩红,手微微颤抖,反而更进了一点,将伤口创面弄大。
    萧明稷这一回却并没有再叫人进来的意思,只是将郑玉磬看了又看,面上似有无限眷恋,轻声道:“音音,若是没有我,你可怎么活?”
    她的手蓦然一松,那染了血的匕首落在皇帝所盖的五爪金龙绣被上,金线经过阳光照射过后的明亮柔和色泽与鲜血映衬,触目惊心。
    “皇帝说的是,杀了你,我也活不下去。”郑玉磬不知道怎么和这个疯子继续相处,她面含讽刺道:“皇帝一向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我杀你,是因为你不肯将皇位留给元柏,如今倒也没什么分别,一样都是要死的。”
    萧氏王朝自从建立之初,皇位更迭就有无数的腥风血雨,太||祖皇帝有许多皇子,但是嫡长子继位之后先是被自己的皇后所杀,而后权臣立太||祖皇帝第二子为帝,而后又杀其第三子建康王,以绝后患。
    但是太||祖皇帝第四子伺机而动,两年之后领兵入长安,将兄长与其姬妾子女通通杀掉,而后做了皇帝,终于成为了正统。
    传到先帝的时候,尽管先帝作为东宫太子,自己的兄弟众多,最后剩下的也只不过是几个不起眼且懦弱的庶出弟弟,当作吉祥物充一充门面。实际上所有对他权位的威胁都没有了。
    先帝在的时候后宫子嗣也曾热闹过一阵,可是转眼来到萧明稷手中,又被屠戮得一个不剩,连可能为父报仇的侄子们都没有一个存活下来。
    即便是远在燕赵之地的赵王,也同样逃脱不了被杀的命运。
    他们似乎是经受了诅咒一般,偌大的皇族仿佛一棵生长中的树木,每一位皇帝在世时皇室都是枝繁叶茂,但是新君继位却都要修剪得七零八落,而后才开始新一轮的生长。
    他与她都知道,元柏这样的孩子,被先帝夸赞聪慧,母亲是先帝诏立的太后,又拥有名义上的正统,一旦做不了皇帝,母子二人无论是逃出长安还是到封地去,都无法与新君抗衡,最终的命运也逃脱不了一个死字。
    秦王的封地就在长安附近,这就更加危险了。
    “音音,你曾经对我说,你真正想要的一是皇位,二是自由,”萧明稷不大在意落到被子上的匕首,淡然一笑:“郎君都可以给你。”
    他想要将音音囚在宫中一生一世,私藏起来只有他一人看见,可那也是因为无人之境太过孤单。
    皇帝是禁宫里的主宰,也是禁宫里的囚徒,只是那无上的权利给予了他们许多常人无法企及的自由,包括世俗观念,律条礼法,“音音,我已经同宰相说过了,也是时候该立储君了。”
    他的目光这时候格外温柔,就像是相恋时那样,只是少了那份悄悄打量的拘谨,多了几分坦然:“朕留给你一道诏书,或许会叫音音称心如意。”
    那道由秦君宜亲自写就的诏书被存放到了皇帝素日调香所用的暗柜里,他吃力地让郑玉磬将东西拿过来,呼吸急促地催她看一看:“音音瞧一瞧,可还合心意?”
    郑玉磬将信将疑地打开那黄色丝绢,上面的字体俊秀飘逸,以行草写就,是她见过的字迹,更彰显了写这份诏书的人心中狂喜。
    她轻声将上面的字念出了声:“先帝皇十子明弘,天资聪颖,性情仁厚,实堪大用……兹册立朕之十弟萧明弘为皇太弟,钦哉。”
    那份诏书尚且有许多对元柏的溢美之词,但是郑玉磬却无暇细细欣赏欢喜,只是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颤,她震惊地看向萧明稷,似乎完全被颠覆了认知。
    他虽然真心爱慕自己,甚至她也愿意相信,可是萧明稷对待皇位的的确确是十分在乎的,他不允许有任何人沾染碰触逆鳞,包括她,似乎也该是一样的。
    龙之逆鳞不可触,她在先帝身上已经领教过了。
    她曾经是问了他的,元柏继位,绝无此等可能。
    萧明稷似乎是看懂了郑玉磬无声的意思,只是伸出手抚在了她的膝上,“音音,我的逆鳞只有你,只要你觉得高兴,我不在乎谁来坐这个位置。”
    事实上那个原本可能会被选来继位的萧氏子孙,与他和音音的血脉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孩子还小,根本看不出来什么才华不才华的,或许还不如元柏。
    “因为外间还在猜测朕的病情,所以并不对外说起。”
    “不过朕在一日,他就是一日的皇太弟,”萧明稷的目光中带有一些期盼,面上却多了些自嘲:“朕离经叛道,做下人神共愤之事也不是一回两回,并不多这一桩事。”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郑玉磬心头多了些难言的苦涩,她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没有想到有一天萧明稷被她亲手毁了一切,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怕列祖列宗骂你吗?”
    “除了待你,郎君此生还有什么可后悔的,”萧明稷尽量笑道:“我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只是有些放心不下音音。”
    他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嗅着殿内的血腥味和药的苦味,轻声道,“音音,我只怕我死以后,天底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护住你了。”
    “突厥狼子野心,虎视眈眈,若有国丧,必然动乱,叫人有机可乘,牟羽记恨我俘虏他的长子,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他细细地想着,想着该与她交代些什么事情,“朝中之人虽然顺从于朕,但是我死以后,他们未必肯真心顺服于你,更何况皇室子弟之中,还有其他的人选。”
    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不想提到秦君宜,但还是说道:“秦侍中到底在军中还是有些交情,他如今身居高位,我本来是想杀了他永绝后患,可是你便再也没有一点依靠,所以暂且留他一命……叫你高兴一些。”
    “还是得杀一批人,清河王那一家子,还有安乐侯,他本来就是罪人之后……”天子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似乎已经疯魔了一般,叹息道:“否则你该怎么办呢?”
    清河王的死活他不在意,只是他们有了支持的人却没有被选中,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他是一定要杀了他们的。
    都杀,他们都要死,他们不死,就会有人总盯着这处位置,音音始终没有办法压制住他们。
    她怔怔地看着他,手被人握住,心底一处忽然变得绵软酸苦,眼中落下泪来,轻声道:“三郎,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为你自己造杀业了,我害怕。”
    郑玉磬今日过来,固然有罗韫民劝说她,说起皇帝对待紫宸殿的人愈发苛刻的缘故,可是真正走到他的身边,她又觉得心痛难当。
    他那过分的爱多到令人窒息的程度,但是却全给了她。
    “音音,我不是把你想要的都给了你吗,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萧明稷见她垂泪,那一分理智清明才有些回来,他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但是实际上却弄痛了自己心头的伤痕。
    “你不知道,他们都容不下你,只有我活着,先一步下手才算安宁。”
    萧明稷的神色间又有了郑玉磬熟悉的癫狂,但是又有几分凄苦与无奈:“我做这些,无非是想叫你欢喜,音音,我只想叫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只是又会怕你不依。”
    郑玉磬被他牢牢固定在怀中,任凭他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物,依旧没有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中缓过神来。
    他并没有顾忌那一处伤口原本要凝结的血渍又开始染湿衣襟,只是目光灼灼,“音音,若我撑得下去,往后的日子,像从前待我那样好不好?”
    皇位是他最大的诱饵与筹码,几乎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将全副身家压在了上头。
    “把从前的音音还给我,”他的声音渐渐柔和,有了些诱哄的意思:“我们重新开始,把以前的那些都抹去,你肯不肯应我?”
    第8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依靠在他怀中的美人静默了良久, 轻轻挪开了他的手。
    “圣人真是这样想的?”郑玉磬眼中的真心未必会有许多,她失笑,擦了擦眼泪道:“三郎,你从前喜欢我单纯些, 妇人不能干政, 不能谈论朝事, 如今我这样, 你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我吗?”
    “从前的音音安于内宅,依恋情郎, 如今的郑太后权欲熏心,只惦念陛下的宝座。”
    “你说吕氏临朝,是有意篡夺汉高||祖的天下, 是牝鸡司晨,”郑玉磬瞧了瞧衣裳的血迹,略皱了皱眉,轻声叹道:“三郎,我回不去从前了,也没办法把之前的音音还给你。”
    她厌倦透了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 纵然那至高无上的天子对她千般万般的好,只要一朝翻脸,她仍旧无法自我周全。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凭什么男子争夺那个最高的位置就是志存高远, 一将功成万骨枯也是值得, 但是女子梦想一下就是贪得无厌,她已经站到了离皇权最近的位置上,半步之遥, 当然会想要那份权力。
    刘氏子弟便是无功也能凭借与高||祖的那一点血脉封王作侯,而吕氏只不过是封了几个异姓诸侯王,虽说不成器,可是吕雉为高||祖吃尽了苦头,只是在做太后的时候享受一点君主本来应得的权力都会被人诟病。
    如果说上皇逼迫她的时候,她还渴望自由与权力二择其一,便连教导元柏做太子,也是上皇主动居多,出于疼爱她的心思,而不是她主动索取,但是做了太后之后的日子却叫她清醒地认识到没有到达巅峰,就始终会有被人欺压的那一天。
    “我这些日子怕极了,人死一次就够了,那么疼的滋味我不想再来第二次。”
    “所以我怕你暴怒之下会杀了我,甚至折磨我,这些日子不止一次想要和元柏逃到外面去,”郑玉磬想着自己曾经的幼稚可笑:“后来我一个人枯坐在长信宫里倒是想通了,乱世之中,一个弱女子与孩子在外面是很难活下去的,还不如留在宫中。”
    “不会的音音,真的不会的,”萧明稷的伤口还渗着鲜血,他想叫郑玉磬去抚触那片地方,可是想一想她大概是嫌弃的,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眼中满是无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信我,难道剖心也不成吗?”
    “我只是那个时候犯一犯傻,并不是不信皇帝,”郑玉磬摇摇头,“便是死,我大约也会死在宫里。”
    书房里常常有天下难得一见的话本,连朝廷已经下旨封禁的书都有,她有些时候难得瞧见市面上的话本子会写男女一生一世,会兴致盎然地读下去,偶尔女主角远走他乡,男子过了些时间幡然醒悟,她们还是会回去的。
    这些话本通常来说都是男子写的,不配上个一妻一妾,两个大宅子,都算不上什么圆满结局,因此郑玉磬对这样的结局见多了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偶尔会觉得很不通顺。
    那些女子有些是有了孕事,舍不下孩子倒也正常,但是无论有或者没有,哪怕男子做尽叫她伤心的事情也会回去。
    而盛世之中,因为涉及交税,官府对户籍的管理十分严苛,本来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都是依附读书人的,士大夫不必交税,但是她们出来之后却大有不同。
    女人种田,需要有一个合法的身份,依附丈夫才能取得合理的土地,穷山恶水出刁民,其实那些偏远的山村里未必就是比宫里善良的淳朴百姓,反而有可能会有极大的恶意。
    她住在城中,从未种过农田,也只有上皇每年带她出去农耕,为天下作一作表率,她才偶尔会接触到这些东西,甚至知道许多不一样的事情。
    比如说那些绝户的女子就不配拥有土地,也很难守住自己的房子,老妇人们总说,女子没有一个男人总归是不行的,但这也算是经验之谈,并不是什么不好的话,在这个世道,女子,特别是纤弱闺秀,不依附男子便活不下去。
    而即便是有了丈夫,没有儿子也是不行的,人家会笑话你没有后代可以报仇依靠,有鲤鱼翻身的机会,愈发百倍地欺辱,便是有儿子的人家,那界定土地的石碑或许某个夜晚就自己成了精,一寸寸往自家田地里进,更不要说没儿子的了。
    即便是如此,作为农户,还要交田地税与人丁税,十中抽三,盘剥到最后一步,往往农户们便要舍地给城中大族或者官员世族,因为这样的人家不必交田地税,养得起这些田与佃农。
    赶上征兵动乱,元柏这样的孩子最是叫人害怕,国家征男子苦力,十三岁以上即可,有些时候赶上天子修建陵寝与宫殿,每年征调的人便会更多。
    至于开个小店来养活自己,除却开店前需要的人脉、地理与各地口味、穿衣差异,她更不可能自轻自贱去经商,抛头露面她倒是不大在乎,扮老扮丑都不是难事,只是这样一来,她和元柏便只能一直处于底层,不能有任何享受,除了活下去,一点盼头也没有。
    即便是生意兴隆,难保有一天皇帝身边就会出现那等有心人,将自己的行踪报了上去,那吃的这些苦也就全白费了。
    她要在民间活下去,就不能没有户籍,要想养活自己与孩子,总不能一直躲躲藏藏,带出来的金银总有花光的那一日,得教会他如何谋生,省得山穷水尽的那一日活不下去。
    有了户籍又不能没有田地或是自己做得顺手的生意,还要提防那些垂涎她美色的男子与趁乱征兵纳粮的军队,这样的苦不是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后宫女子所能忍受的。
    到最后或许还要被萧明稷这样的人寻到,她白白吃了许多苦,容颜憔悴,心惊胆战,终究还是要回头,何必呢?
    话本里的女子大多是闺阁弱质,在家做女儿的时候也是循规蹈矩,做着一般人做的事情,和她没有任何分别,顶多也就是她的日子是话本那些秀才、进士之妻所无法企及的奢靡华贵。
    怎么,这些女郎一朝想要离开负心郎,就会三头六臂,无所不能,和那些外男打起交道丝毫不怵,巧舌如簧,拿得到通关文牒,受得了风吹日晒,养得大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这些素日里养尊处优的女子确实是敢于反抗,但是实际上最终的结局不是回来就是堕落,与其卖笑或是贫苦了此残生,丈夫若是浪子回头,痴心不改又是一桩多好的事情?
    即便是伤透了心,也要回去,不是想回去,而是没有更好的选择,那金丝雀一样的生活早就叫她们失去了由奢入俭的能力,除了出逃的时候带些细软,也不懂得如何让自己安稳且富足地活下去。
    出逃民间,是闺中女郎对于反抗的美好幻想;皆大欢喜的团圆,是国朝女子难以言说的悲哀。
    她们从来没有生存下去的保障,只是有抓住男人心的本事,抓住了男人的心,才能有回来的权力。
    “音音想通了不愿意出宫,郎君心里自然是欢喜的,”萧明稷松了一口气,有些无力地倚靠在床头,他总担心某一天醒来,她会悄无声息地溜出宫去,然后再也找不到:“宫外不知道有多少危险,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你一个女子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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