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也会大方地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思虑很多的人,不管遇到什么,都是睡一觉都能全部放下,或者说丢掉的。如果要用比较精准的话语来概括这个人,那他一定是没有心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他身上的时钟没有存档。所谓过一天忘一天。
在这之前,你要问他,昨天吃了什么,具体有哪些饭菜,他肯定是回答不上来的。最多在苦思冥想之后说一句,“外卖吧。”而实际上更可能的情况是,他根本懒得理你。
我没见过比他更不需要社交的人,哪怕整日坐在电脑前有无数可以与旁人说话的机会,他也从不知道把握。特别是等到高中时期交好的那帮兄弟在他25岁选择结婚生子的时候,他就彻底,失去了一些本应该要有的能力,比如,记住每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知道这一辈子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
这种不生不死的情况在温阮来了之后,好像忽的才有了变化。
他不但能记清这几个月来每天自己做了什么工作,几点睡觉几点起床,他还能记住许多和她有关的事情,甚至,还能回忆起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那些他早就舍弃掉的过往,此刻随着少女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疑惑,全部,一瞬间,都涌了上来,他甚至有些承受不住。
男人的眼睛在深夜里无力地闭上,试图借此掩盖掉这些不恰当的情绪,继而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女孩知道他的情绪变了,因为他的手掌开始僵硬,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一般,不能动弹,虽然担心他的状态,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于是用力的向内收紧右手,扣住他的手掌,不让他逃避,坚持道,“他们和我说了一些有关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想知道更多的。”
“你能告诉我么?”几乎是恳求他,哀求他。
没有人会比当事人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坊间那些以讹传讹的事情,绝对不是真实的,它们在看热闹的人嘴里被拆解、歪曲、增减,最后拼凑成大众认可的,适合被谣传的版本。她不能确定沉时一定会回答,但是如果她不追问,这事就真的没人在意了。
“问吧。”他言简意赅。
那就从最无关紧要的问题开始问吧。
“能和我说说S级诱导实验的事情么?我看网上的资料大都被封掉了。”她这些天有试图通过各种途径去了解当年发生过的事情,发现这段历史被有心人抹除了。大概是,人们都知道它的存在,却无人知晓个中细节。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一段不能被纠正的历史,所以只能被删除。
沉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想了很久,意识到自己只能捡同样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你们学校里不是有天赋预测的地方么?最初就是为了这实验准备的,专门用来选拔具有A级天赋的姑娘们,一旦达到了规定的条件,就告诉她们只要参与实验就能升级。”
“后面的实验没什么好说的,无非使用吃药、注射、辐射等现代医学已经具备的各种手段进行定向诱导。”
温阮隐约猜到事实会很残酷,也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些冷酷的字眼钻进耳朵里的时候,还是觉得心惊肉跳,她咽了一口口水,迟疑了一会儿,接着问,“持续了大概有多久?”
他记不清,他想不起来了。
那可是他从十九岁到二十四岁的时光,全都浪费在了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面。最他妈可笑的是,只有两个人最终成功的从实验里走了出来,一个是作为对照组的沉时,一个是选了A级的Angel。
他怎么可能记不起来,沉时自认为这辈子对见到过的所有事物都不够记忆深刻,唯有数字,是他能够过目不忘的,并且极其精准的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心算出来。
“五年四个月十八天。”一共报废了7952个实验对象。这么精确的时间长度,连沉时自己都觉得惊讶。他努力地摆脱了那么久,却还是能倒背如流,不可思议。这些事情真的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共情能力极强的女孩,在听见他毫无波澜的语调细数出答案时,就已经在无言的落泪了。
“她们,都被驱逐了么?”
“嗯。”去了没人知道的第二世界,游离在城邦之外,也许是落后、贫穷、混乱的地方,但是无论身在何处,都是系统里的人完全未知的地域,再也无法考证。
“那,Angel为什么要和你说那些话?”
哪些话?说他是罪魁祸首,说他没有担当作为,说他是杀人的刽子手的那些么?
男人想起时光长河里的那些,还能在耳畔响起来的呵斥,毫不在意地轻笑,直言,“她说的也没错。”他完全认可Angel的话,或者说他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来骂他。斥责他的无能,斥责他被人当个玩物一样甩来甩去,没有任何立场,除了低头求她,别无他法。
“我想结束实验,当时只有她能回应我的请求,所以想骂就让她骂吧。”
但是这种事,男人向女人低头,得到的反馈自然也是火辣辣的,一个又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如果没有他没有S级,如果他在分级考试之前就死掉了,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平白无故的牺牲,所以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的,死后等着下地狱吧,那个女人这么同他说。
她的喉咙传出一声哽咽,他或许听见了或许根本没听见。
女孩自然想宽慰他,她抬起另一只手,悄悄的抹去堆积在鼻梁侧面的泪水,“你做的都不是坏事,你已经很努力了。”
沉时没回答,缄默不语。
他在乎的或许已经不是公平正义了,毕竟他从没得到这些。可能这些年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质疑自己的存在,沉时每活一天,往后走的力气就少一分,从站着,到开始弯腰,到跪在地上,可能现在已经趴下了,就连路过的动物都可以走上前踩他一脚。
活着,沉时不知道什么是活着。可是他想死也死不了。
温阮不知道在这短短了片刻,他都想了些什么事情,其实她对男人一无所知,但她就是不想见到他的萎靡,所以只能胡言乱语,“我知道你在听,不想说话就不说。”
“过去的事情我也改变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陪你走下去,这是我们相遇的缘分。“
“因为是你在这里,所以,我才来了。”温阮又在脸上抹了抹,没办法再往下说了,她觉得自己太渺小了,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光是听听就觉得心里难受,更不要说亲身经历过的当事人。
听见这些,他的眼里在片刻间流转了千万种情绪,但没一个能占据上风的,最终归咎于平静。沉时应该要说些什么。
“身体不舒服就别想这么多,我都忘了。睡吧。”
他似一座冰封万年的雪山,遇见烈火也不知消融。
第二十七章·f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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