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三月的天候,即便靠近春分,还是会留有余冬的寒意。
程念樟下看向身前桌面,指端合着心凉,逐渐开始失温:“罗生生,你再仔细想想,好好回答清楚,那晚……到底是不是自愿?”
闻言,女警停笔,觑了眼对过,发觉男方面色沉凝地厉害,于是便表情尴尬地,也随他附和着开口:“对啊……小姑娘你别害怕,性侵立案,其实并没有外面渲染地那么夸张。我们查看过你的就诊记录,案发前一天刚确诊宫外孕,凭医生口述,病症也不乐观。这种情况按常理来说,怎么也不该主动和他人发生性关系吧?逻辑上讲不通啊?”
“就是玩儿到兴头上了,他提出需求……我也没有拒绝。”讲到这里,不堪的画面再度闪现,罗生生没忍住折磨,闭起眼,调整呼吸,深深吐纳几下,直到终于能克制住喉间的战栗,方才继续阐述:“我和宋远哲的情况比较特殊,从2010年至今实际一直保持着性伴侣的关系。那晚他给我过生日,讲起些从前在一起的往事,中间大家不知不觉互灌了不少酒,可能头脑不太清醒的缘故,就睡了。和之前几次……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砰!”
程念樟听不下去,右手松开她的腿肉,直接重重拍向台面。
巨震当即回荡蔓延,不光让杯水溅溢,也教对桌见惯风浪的女警,难得抚胸,露出了惊乍的神情:“哎哟喂……”
“罗生生,谁教你这些的?”
男人迫问,语气凶狠。
“程先生,你注意控制下情绪,这样逼她容易适得其反。”女警回神,抽纸抹掉手边的水渍,边擦边道:“这样,你俩分开坐些,或者男方先出去冷静一下,要是中间有胁迫因子,这段口供无论指向如何,最后也肯定是不能用的,听懂了吗?”
话毕,她停下动作,定睛看向对过。
却见程念樟像一尊两耳闭塞的木人,垂头静置着,完全没有听从的迹象。
“程先生?”
女警再次提醒。
他仍无动于衷。
罗生生沉淀了下情绪,怯怯用余光瞄向身侧,而后主动起身,手拢着突然发疼的术口,与程念樟挪开了两个座位的距离:
“警察姐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哎……”女警叹气:“小姑娘,你说是喝醉,但我们在你居所明明发现了甲氨蝶呤这类处方药剂。药流的当口,医生没和你说过不能饮酒的口忌?没提起过房事会带来的危害?再情不自禁,也不至于拿命去玩儿吧?我看资料,你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又不是没成年的小女孩,这点轻重,自己没有概念吗?”
怎么会没有概念?
自知拙劣,罗生生咬紧下唇,强忍住眼泪,憋红着脸摇了摇头,没有出声回应。
“刚刚说过了,这是录口供,答复要明确。”
大概是身为同性的不忿在心间作祟,女警的语气自温和逐渐转向严厉。
罗生生顿涩了会儿,拿起放温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在这方面一直不太在意,也可以说……不怎么自爱吧。其实之前我就知道有宫外孕的苗头,上周五和男朋友做过,发现没事,就有了侥幸心理,所以——”
“好了,不用再问了。”程念樟双肘撑桌,捂面叫停了她的后话:“太恶心了。”
他说她恶心。
听到这个词,罗生生再难绷住哭意,躬背缩头,咧开嘴哑哑地落泪,不敢发声,也不敢抬手去抹,就算明知掩耳盗铃,也要将这种无知无惧的浪荡,给伪装到审讯的末尾。
由于当下气氛过于沉重,女警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动,拇指“啪哒、啪哒”地摁弹笔帽。
无言一阵过后,她还是抵不住煎熬,利落收起纸笔,决心先留两人独处,解决掉彼此间的矛盾,疏通了纠葛,再来商谈立案与否的事情。
“是不是有人威胁过你?现在没有警察,你大可以放胆直说。”
面对程念樟的诱问,罗生生偏身回避,上眺了眼头顶,蝇声道:
“这里有监控,说得话还是会被采证的。”
“怎么?他们连这个也教?……呵”男人嗤笑完,后靠着倒向椅背,捏拳敲打桌面,眶内蓄有积泪,却死也不肯掉落,其间万千隐忍,汇集到最后——
“操!”
只剩下句气音的国骂……
时间分秒流转,不知无声对峙了几时。
“别闹了。”最终还是罗生生先行服软,吸了吸鼻子,强装镇定地走到程念樟身后,右手伸前,试图搭向他的肩膀:“你是想多少人来看我笑话才能开心?嗯?”
“啪!”
可惜女孩掌心还没触及,就被猝起的手刀拍落,击声响亮而又清脆。
“你还真是——”话半停顿,男人转头向她,嘲意满载:“一如既往地……擅长让我失望。”
罗生生瘪嘴,与他视线对上的刹那,立马挪眼看向了别处:“不然你要我怎样?程念樟,当年连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又凭什么非要逼我去做?”
“又提当年……明明是两码的事情。”程念樟缓缓站起:“当年我谁都没有。但现在你看看自己面前——”
他指向自己:“难道我是死的吗?”
“你不是死的,但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吗?程念樟,不要太把自己神化了,如果你真的可以像你说得那样摆平一切,那我遭罪的时候,呼救的时候,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出事了最需要安慰,最想要人倾诉,听取告解的时候,你又做了些什么?”
话语停顿,罗生生揩去眼角的泪,抿唇颔首,倏忽仰头直视向他,继续说道:
“对,我是怯懦、胆小又自私。可我就想当个普通人,折中地去做一些妥协和退让,难道这也有错吗?其实你今天做这些,表面看着,确实是副‘好伟大哦’的样子……可真的纯粹是为我好吗?就没有掺杂私心吗?”
“你照照镜子吧!永远都是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从头到尾都没有站在过我的立场,分析过我的处境,更没有正儿八经地来下问过我的感受。你连我要的到底是正义还是自由都搞不清楚,就逼我上架,去冲锋陷阵,完成你当年抱憾没有完成的念想。所以,程念樟,扪心自问,你到底是在失望些什么?你有个狗屁资格和我谈失望!啊?”
连串的反问,咄咄而来。
说完这些,罗生生似乎终于找到了情绪的出口,如释重负般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她抹把脸,走到门框边侧的警容镜前,对着照影,整理了一下自己碎乱的头发,从腕上取下皮筋,学影视剧里那些决定奔赴新生的女性角色,颇具象征意味地,将后发全数扎紧,凸显出了干练。
“说什么正义自由?冠冕堂皇的,戳穿了,你不过就是潜意识里,永远更偏向他而已……”
“看,我说了那么多,就像白说。”罗生生无奈:“要不你还是出去把宋远哲打一顿吧,打死正好,省得又是审讯又是判刑的,白白浪费掉了这些公职的时间和精力。”
“好。”
明知是句玩笑,然而程念樟听后,却答应地没有迟疑;转身行步间,他抬手扭解掉两边袖扣,上撸起袖管,“嘭”地一下摔开房门,便气势汹汹地向外走了出去。
罗生生当即傻眼,待她反应过来,小跑出去查看时,外厅早已在扭打和拉锯中,乱作成了一团。
彼时陈劲正领着宋远哲在前台签写文书,等待后续事项的移交。就在林瑜疏于看顾,他人各自忙碌的间隙,程念樟突然自内闪现,直奔目标,拎起宋远哲的领口,推他直直撞向墙面,再顶肘制住上身,对准人最脆弱的下腹,就是一下紧接一下的屈膝猛击。
现今是法制社会,任是天王老子来了,大约也没胆敢在派出所里肆意动手。
当场所有旁观者,在事发伊始,几乎都处于种状况之外的懵然,光顾惊愕,而不敢上前。
所幸距离最近的陈劲反应及时,在程念樟准备改换击头,索人性命之前,急忙甩笔上扑,将两人给用力拉扯了开来。
“都干看什么!快来帮忙呐!”
稍后的景象,人影开始逐渐混乱。
罗生生躲在墙角,呆望着一切,就像在看场意识流的电影,失真而又荒诞——
宋远哲被人扶起后,不知是意气作祟,还是嗑药亢奋的后劲开始起效。他也跟着失心疯似的,不管身处何地,边上人又几多,随手捞到个棍棒似的警械,就朝程念樟的头颈,挥手落下暴砸。
事情发展到最后,就这样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终被定性成为场互殴。
因当事两人谁也不肯退让,便被双双收押关进铁栅,共同获取了次类似坐监的行拘体验。
近晚时分,吴翯接到报告,匆匆赶来善后。在他的谋和下,谢佳奇和林瑜经几轮交涉,方才愿意接受各退一步的方案,让自家老板签下和解,免去五日往上的责罚。
程宋两人正式被从警局释放,已至翌日大早。
陈劲接程念樟出来时,面容难掩沉重。
“出什么事了?”
“你女朋友的事,昨天两方独立分审后,口供一致,且受害人这头咬定是性合意,那立案基础就瓦解掉了,后续也没太大追击的价值。这次误判,我们不光没掐准对方七寸,还犯了打草惊蛇的错误,被对方反摆一道。调查刚起头,都没怎么展开呢,这不,昨晚一张张问责的文件,就已经下发到了我和吴组长的面前——哎……”
“是我太莽撞。”程念樟接过小谢递上的烟,从西装内袋取火,意涵赔罪地替陈劲拢手点燃:“让你们徒劳了。”
“你也别太自责,这种事换我,我也忍不了。想想就窝火!操他妈的!你说那姓宋的,也不知头上是谁,行事猖狂就算了,还没人有折子治他!昨天明明都逮到这人嗑药,报告也出来了,他们居然反手甩出张拽洋文的处方,就让禁毒连同海关一起噤了声,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个。事后省局还要我写情况说明呈报上去,真是没有半点王法了还!”
陈劲这厢看似在闲聊抱怨,实际还是在同程念樟套话。
他知道这个大明星在交底的过程中,仍旧藏有牌面未开,就想利用情绪诱导的方法,激他说出保护伞的线索。
但程念樟不傻,听闻后,只低头碾动鞋跟,磨开了一处凝团的细沙,嘬着烟,默默不语。
“Evan,生生姐……”
小谢指着不远处,堪堪泊稳的一台宾利。
林瑜绕行后座,拉开车门,将装扮靓丽的罗生生,自车内迎出。
落地站稳后,他们在停坪上待了会儿,林瑜俯身附耳,听罗生生细说了两句小话,姿态谈不上有多亲近,却也看不出什么血海深仇的样貌。
程念樟抬头,不断举手送烟,视线穿透青雾,忽而觉到了股莫大的讽刺。
陈劲后来被同事叫回,罗生生见男人身边的生人终于离开,立马推远林瑜,提着个纸袋,笑意盈盈地向他小跑了过来。
“他们放人还挺准时的。饿吗?我带了些早饭,路上吃吧。”
女孩试着想去牵手,程念樟偏身闪躲,愣是没让她碰到自己分毫。
气氛顿时陷入尴尬。
罗生生倒也不自厌,缩手回去,还是朝他勉强露了个笑靥:
“程念樟,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不用说了。”
“嗯?”
“结束吧,我累了。”
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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