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龄一个人郁郁寡欢地站在知春亭里,眼前的夜色与她和皇上第一次相见时并无分别,只是多了愁苦的滋味,原来默默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是这样的。方才在听鹂馆,她鼓足了勇气才敢站在大殿正中翩翩而舞,她是只为他一人而舞的,只为了能见到他偶尔舒展的笑容。
若能让他快乐起来,她也就满足了,可他却在自己一舞过后就匆匆离开,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留下。容龄不安地揣测着他的心事,却无论如何也看不穿他,刚刚的他就像是被人夺去了魂魄,连离去时都失魂落魄。
容龄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警惕地回过了头去,见是自己的姐姐德龄正向自己走来,容龄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她转头仍旧望向昆明湖愣愣发呆。
德龄已走到了容龄身后,她为容龄披上一件衣服,在容龄耳边笑道,“妹妹,想什么呢,瞧你闷闷不乐的!刚刚你一舞惊艳众人,连太后老佛爷都为你而折服,还有什么不高兴。”
容龄勉强向自己的姐姐笑了笑,她长叹了声气,“为太后而舞也不过是场面话罢了,我是为他才跳的舞,我想让他记得我!…可姐姐!你瞧见了吗,万岁爷连句话也没给我留下就走了,我不知他是怎么了?我去偏殿换回了衣裳,回来后就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受了伤的孩子,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会变得那么脆弱?…”
德龄看着自己郁郁寡欢的妹妹,不禁想敲醒她,德龄摇了摇头轻笑道,“你去偏殿换衣裳时,太后提起来,说醇亲王的福晋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众人皆大喜,都去恭贺醇亲王与福晋,唯独那泽公爷的侧福晋是以茶代酒的,振贝子问起来众人才知道,原来泽公爷的侧福晋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容龄大吃一惊,她猛然转过头来望向自己的姐姐,她的声音颤抖,“姐姐是说…万岁爷还是为了泽公爷的侧福晋难过?”容龄紧紧蹙着眉,她仍旧不愿相信,她心中金相玉质、白圭无玷的皇帝,会一直牵挂一个已经婚嫁的女子。
容龄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姐姐,会不会只是巧合…你就那么肯定,万岁爷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人就是她吗?”
德龄使劲点了点容龄的额头,“我不会猜错,就是因为她!他们之间从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就是万岁爷的痛处。”
容龄转过头去仍旧闷闷不乐,而德龄却一把扭过容龄的肩来,她不禁想把容龄骂醒,“傻妹妹啊!你愁什么!她一个已经嫁人了的人,如何能与你比呢!你只要按我教你的做,就算今日万岁爷眼中没有你,总有一日,他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一人。”
容龄猛然感觉到脸颊火热,她含着笑低下了头,德龄仍旧在她耳边道,“妹妹,你记着,万岁爷不是个贪恋美色的人,他喜欢聪慧的女子,不喜欢讨好献媚的人…他喜欢独特的人,就像他最喜欢冬日里才开的腊梅一样,你要向他有意无意地展示你最独特的才情,我们是在西方长大的,本就是这宫中最独特的姑娘,再无与我们一样的旁人了,所以你不需要刻意展示,记住,要润物细无声。”
容龄听到德龄如此说,才渐渐喜悦起来,她欣喜地抬起头来追问道,“真的吗姐姐?万岁爷喜欢聪慧独特的女子…”容龄浅浅笑着,“万岁爷曾夸我聪明呢…”容龄低头默默思索了片刻,又继续抬头追问,“原来他最喜欢腊梅,我之前真没有想到呢,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德龄顿时语塞,她不想告诉容龄自己是从载潋处问来的,更不想让容龄知道,在背后帮她接近皇上的人就是载潋,毕竟妹妹年幼单纯,又经常与皇上相处在一起,她担心妹妹会在无意中将此事泄露了。
德龄刻意笑了两声,以掩盖自己的尴尬,她道,“妹妹,是公主告诉我的,往后我若是知道了什么就都告诉你,你不要问是从何处知道的,你忘了父亲说过,在宫里,知道得多了,未尝是件好事。”
德龄一边对自己的妹妹说,一边在心中打定了算盘,她要再努力接近其他与载潋相识的人,最好是与她敌对的人,如此才好抓住载潋的其他痛处以作威胁,不让她将此事泄露出去。
容龄听罢德龄的话,乖顺地点了点头,她心中虽有隐隐不安,却也顾及不了许多了,她想靠近到他身边去,成为了她如今最大的心愿。
容龄低着头,忽发觉在知春亭的围栏下落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玉石在月光在之下映着清冷的光辉,容龄心中好奇,她上前去一步蹲下将玉佩捡起来,她起身后拂去玉佩上的灰尘,才看清楚掌心中的玉石,玉石冰清玉洁、浑然天成,上头还拴有一段松花桃红色的攒心梅花的络子。
容龄惊喜地站起身来,她将玉佩举到姐姐面前惊奇道,“姐姐你看,这儿有块玉佩,精致得很,上头的璎珞上还有梅花的样子呢,会是谁丢在这里的吗?”
德龄接过容龄手中的玉佩,放在掌心里仔细观察,良久后她才笑起来,“妹妹啊,这块玉眼熟得很,倒很像万岁爷身上一直戴着的一块玉佩呢,只不过万岁爷那块玉的络子好像不一样,我记得是段石青色的络子。”
容龄不禁笑起来,“姐姐,那这块是不是也是万岁爷的?我们去还给他吧!他丢了东西,这会儿一定着急呢!”
德龄不禁大笑起来,她拍了拍容龄的额头,笑道,“我这傻妹妹,你怎么就不懂呢!你看你捡着的这块儿玉,上头这段络子是桃红色的,还绣着梅花样子,万岁爷怎么会戴这种女儿家的玉佩呢,这显见是与万岁爷那块玉一对儿的。”
德龄说至一半,忽如醍醐灌顶,她意识到什么,掩着嘴不禁笑起来,容龄在她身边使劲追问,她才打趣道,“没准儿这就是万岁爷留着送给中意之人的呢!我听闻在中国,男子会将玉佩、玉壶一类的玉器送给心爱的女子,以作定情的信物,妹妹啊,你和万岁爷第一次见面时,他是不是就带着你到这儿来了?我猜没准儿正是他故意留在这儿,送给你的呢!”
容龄的脸颊瞬间火热,她将双眼睁得硕大,不可置信道,“怎么会啊姐姐,若是万岁爷想送给我…何苦丢在这里呢,我若是不来这里,又或是我来了却没有发现,这玉佩不就要丢了吗?”
德龄叹道,“万岁爷既喜欢独特的人,他自己也必然是个独一无二的人…若像旁人一样直接送到你手上,还有什么新意,万岁爷将玉佩放在这里,一是瞧瞧你会不会惦记着你们二人曾来过的知春亭,二是瞧瞧你心思仔细不仔细!”
容龄没有说话,德龄便将玉佩藏在了容龄的怀中,她安抚妹妹道,“妹妹啊,我们从小在法国长大,有些事是不明白的,这块玉之所以会被你发现,会被你捡起来,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在东方,他们很相信这些呢,这就是你与万岁爷的缘分,他若是见到你有一块儿和他成对儿的玉佩,他也会相信与你有缘的。”
德龄微微一笑,她抚了抚妹妹的碎发,轻笑道,“妹妹,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给太后问个安,免得她老人家疑心咱们。”
德龄转身离去,容龄想同她一起走,却还是觉得内心不安,她留在了知春亭内,她将玉佩偷偷拿出来仔细摩挲,竟闻到玉佩上有隐隐的百合花香。
容龄望着眼前朦胧的月色,忽然回忆起前次她采了花去送给皇上的情境,皇上望着花瓶中各式各样的花,只说了一句,“这几朵百合,白得真干净。”
容龄的心底颤动,仿佛忽意识到了什么,但来不及等她理清头绪,她便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于是连忙将玉佩收入怀中藏好。
她转身去看,竟见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皇上正站在身后不远处,她连忙慌忙地福身行礼,“奴才容龄参见万岁,给万岁爷请安了。”载湉抬头见是容龄在知春亭里,便迟疑了片刻,他放慢了脚步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容龄在黑暗中才敢抬起头去看皇上的眼睛,只觉他的目光像夜空中的星河,她不觉微笑,“奴才在想万岁爷的事,奴才不知道万岁爷今日是为什么事忧心,所以睡不着。”
载湉心底触痛,他又想起载泽在宣布载潋已怀有身孕时的喜悦神色,像一把无形的匕首刺入他的心。
载湉缓缓走入知春亭,他仍旧十分钟爱这里,是因为她。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面对着容龄的关心,他只道,“你还小,不懂得,我也不希望你跟着我一起伤心。”
容龄仰起头去望向他,他的目光又如深湛的湖水,容龄低下头去,目光所及之处,竟真的看到他腰上挂着一块与自己捡到的玉成对的玉佩,上头拴着一段石青柳黄色的朝天凳络子,打络子的手法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夜里的知春亭很冷,纵然已是夏日,坐得久了,夜里的凉风仍让人颤抖。
载湉默不作声,他已忘却了一切,只记得她依偎在载泽怀中的模样,眼下只有这漫无尽头的黑夜可以包容他的脆弱,允许他卸下身上一切重任,只面对自己的心事。
容龄回头看见通往知春亭的桥头上站着一个人,她打着灯笼,一个人站在冷风里。容龄转头望向身边的皇上,只见皇上的目光已完全被那人吸引了去,再也挪动不得。
“万岁爷…是泽公爷的侧福晋来了…”容龄小心翼翼地开口,而她却发觉,皇上似乎早已听不到自己的话。
容龄根本不记得载泽的侧福晋都说了什么话,她只记得皇上一直在望着她,甚至想要亲自去扶她起来。容龄的心乱极了,她脑海中无数次回响起自己姐姐的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就是万岁爷的痛处。”
容龄慌乱地随意闲聊起来,她提起知春亭,她问载泽的侧福晋是不是也喜欢知春亭的景色,而最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载泽的侧福晋竟对她笑道,“知春知春…我额娘曾告诉我,每年昆明湖的湖水解冻,都从这里开始,所以名为‘知春’,我从前是何尝地喜爱这里,只钟爱这里啊,我从未变过…而如今才明白,我本是冬天里才开的花,不到春日就要凋谢了,是永远也无福知春的。”
“我本是冬日里才开的花…是无福知春的…”容龄轻轻自言自语,她望着载泽侧福晋离去的背影,心不住地颤抖,她想起姐姐告诉自己的话——“他喜欢独特的人,就像他最喜欢冬日里才开的腊梅一样。”
次日清晨,载潋从浅浅的梦中醒来,她醒来后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真非真,她仍不敢相信,自己将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佩弄丢了。那块玉是额娘从小就戴在身上的,额娘临终前托人将玉磨成了两块,一块托付给了自己,另一块托付给了皇上。
那块玉佩是自己与皇上最后的连接,佩上的络子是额娘拖着沉重的病体,亲手为自己做的。
静心走到载潋床边来服侍她更衣,载潋因怀有了身孕,今日就要离开颐和园回府中休养了,她想起丢失的玉佩,心中的懊悔与悲痛铺天盖地而来,载潋转身死死攥住静心的手,止不住哽咽道,“姑姑,这一次当是我恳求你,我今日就要走了,可额娘的玉还没找到,姑姑替我留下来帮我找找吧?我谁也不信任,我只信任姑姑…”
静心看不得载潋难过,更心疼她的处境,见她如此,唯有连连点头,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有答应,“是,格格,我一定替您找着,您要好好回去安养身体,不然福晋在天上也会担心的。”
载潋在临走前去向太后辞行,太后仍未晨起,她便冒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在乐寿堂外叩了三头,随后起身离开。
安若搀扶着载潋往回走,她问载潋道,“格格,咱去跟万岁爷辞行吗?”重熙为载潋撑着伞,载潋心底猛然一痛,她知道皇上一定早已晨起了,可昨夜皇上与容龄在知春亭内共赏夜色的场景仍刺痛着她的心,她的玉丢了,她更无颜去见他。
载潋抬头悄悄望了望玉澜堂,伞外的雨帘渐渐密,她只摇头轻笑,“不去了。”
三人正向回走,却在乐寿堂外见到一个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的小宫女,安若将载潋拦下,挡在她身前道,“格格别过去,说不准有诈呢!”
载潋见小宫女眼熟,便推开安若,小心翼翼上前去,竟见是太后宫里的宫女灵儿躲在昆明湖边哭泣。载潋默默走到她的身后,将手掌轻轻落在她肩膀上,轻缓缓道了一句,“灵儿?你怎么了,有什么委屈?”
灵儿吓得周身一个激灵,抽回身来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她已磕了几头,才发觉眼前的人是载潋,灵儿呆怔怔地抬起头来,确认眼前的人真的是载潋后,竟瞬间痛哭流涕,她抱住载潋的双腿痛哭道,“三格格!奴才的三格格…奴才被李大总管赶了,大总管要赶奴才回家去!大总管说奴才笨手笨脚,伺候不好老佛爷…可奴才知道,笨手笨脚是假,因为奴才以前和大阿哥有过瓜葛才是真!现在大阿哥被废,太后迫于外头的压力,必须要维护和咱万岁爷的关系,她不希望任何人还提起从前的大阿哥来,更不希望别人提起她曾想废立!所以才要赶奴才走,奴才委屈,更不知道该要去哪儿啊!”
载潋听罢,惊得立时去捂她的嘴,载潋蹙着眉压低声音道,“怎敢说这样的话,你不要命了?”
灵儿见载潋也责怪自己,不禁哭得更凶,载潋转头见左右无人,才将灵儿一把扶起来,她用自己的手绢为灵儿擦了擦脸上的泪,向她笑道,“别哭了,这么俊俏的小脸儿,再哭可不好看了。”
载潋让安若接过灵儿手里的包袱,她握紧灵儿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若是不知道去哪儿,就跟我走吧。”
载泽因立宪一事仍不能离开颐和园,他遣了许许多多的丫鬟和小厮跟着载潋,临别前,他与静荣一同为载潋送行,他二人将载潋送往颐和园如意门外,载泽扶载潋登马,对载潋关怀道,“潋儿,你定要安心养胎,待立宪一事落定,我就立即回府去陪着你。”
载潋淡淡而笑,并未说话,载泽仍不放心,又道,“潋儿,你一人回去,我终是放心不下,不如我让静荣陪你一起回府,也好有个照应。”
载潋坐在马车内,她手上掀着帘子,抬头望了望静荣,连连道,“不必了泽公!我一切都好,不必劳烦静荣姐姐照顾,我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呢!更何况…静荣姐姐这次入颐和园,才难得能与皇后娘娘相聚,不要为了我,妨碍静荣姐姐与皇后娘娘姐妹团聚。”
载泽感动于载潋的心意,静荣与皇后是亲姐妹,他自己都没有如此细致的考虑。他欣慰地一笑,于是顺从载潋的心意。
载潋将静心留在了静荣身边,阿瑟与灵儿等人都跟着载潋登了车。
载泽却仍有些不安,也有些愧意,马车方启程,他便忍不住向前追了几步,他掀开马车前的帘子,伸出手去握住载潋的手,仔细叮嘱道,“潋儿,回府后好好休息,少理会熙雯,她原是奴才出身,登不得大雅之堂,她若有不敬之处,你便遣人来告诉我。”
载潋轻笑,她摇了摇头,最后只向载泽与静荣挥手,“泽公回吧,静荣姐姐回吧。”
载潋回到载泽府上时已近晌午,帘外的雨方停,太阳从阴云后探出头来,湿润清朗的空气也令人心情舒畅。
载潋在府门外下马车,阿升便去栓了马,灵儿跟在载潋身后,抬头望着眼前的高阔的大门,不由得轻声叹道,“三格格…这儿就是您的家吗?”载潋不禁含笑,提起“家”,她心下觉得格外温暖,她眼前浮现起有关“家”的画面——在嶙峋多姿的山石夹道中,在翠林苍松的掩映下,醇王府花园里琵琶形的南湖穿过拱门,流入什刹海。可这些画面却已十分陌生了,她无奈地笑了笑,转头点了点灵儿的脑门道,“家…我和你一样,许久没回过家了。”
熙雯提前得了载泽的信,不得不出来迎接载潋,她站在府门外的高台阶上,冷冷俯视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载潋,不觉已将白眼翻上了天,她暗自骂道,“怀个孩子就自以为了不起了,还不是靠狐媚的手段!”
熙雯的丫鬟嫣儿在一旁捅了捅她的胳膊,提醒道,“主子,她可过来了,您快别念叨了!泽公爷信里不是说了,要您好好侍奉着她呢,咱别惹了泽公爷的埋怨。”
阿瑟与安若扶着载潋走上台阶,重熙与灵儿在后头拎着包袱,熙雯不情不愿地向载潋行了行礼,道,“见过侧福晋了。”
载潋此刻才抬眼略打量她,只见她浑身上下翠绕珠围,恨不得将所有珠翠首饰都插戴在头上,载潋在心里轻笑,而嘴上只淡淡说道,“你回去歇着吧,不必跟着我。”
熙雯连装也不愿装,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要走,她刚跨过府门的门槛,便听见身后传来掷地有声的一声呼唤,“侧福晋您留步!”
载潋与熙雯二人皆听见了声音,同时回头去看,都看见府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高大健壮的男子,男子神情健康温和,皮肤白皙,他留着两髯八字胡须,眼睛虽小,可目光却炯炯有神。
熙雯回身望着眼前的男子,不禁困惑得眯起了眼睛,她蹙着眉眯着眼向男子走了几步,以手指着自己的脸问道,“你来找我?”
载潋看到男子略有迟疑,却还是向熙雯行了旗人的礼问安,“问侧福晋吉祥了,我今日正是来找侧福晋的。”
熙雯颇有些惊异地蹙了蹙眉,她并未向男子还礼,只挥手道,“我何时还有客人了,你既然找我,有什么话就在外头说吧!我可不能把外头不认识的男人带到我房里去。”
男人心中迟疑又疑惑,眼前的人谈吐粗俗,真的是自己要找的人吗?他实在不敢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因为自己今日要找的人,正是载泽的侧福晋,眼前的一片人中,唯有她打扮得最为富贵,最像是“主人”。
男子看了看府门外的嘈杂人群,心中骤然不安,因为他今日来是有重要的事的,他转头看着人群,又转头看向熙雯,磕磕巴巴道,“这…三格格…我今日来找您,是有要事相商,您能否…容许我入府片刻?我绝不叨扰,待说完了要事便走!”
熙雯一听此话,先愣了片刻,随后立即不屑地轻哼一声,她转身就要走,挥了挥手斜睨着载潋道,“喏,找你的,我就说,我哪儿认识这府外不相干的男人。”
载潋听到男子喊“三格格”,才真正去留意他,载潋从人群中迈出一步来,她站在高台阶上望向府门外的男子,心底竟忽然一热,雨后晴好的阳光落在男子脸上,竟像是在哪里见过。
载潋望着站在远处不知所措的男子,她认出了他,不觉间盈盈笑起来,“端方大人。”
熙雯侧着耳朵去听,她见载潋竟认识门外的男人,心里立刻好奇起来,恨不能抓住些把柄。
端方的目光从熙雯身上挪移到载潋身上,待他与载潋四目相对,他心中才顿觉豁然,就仿佛此刻正逐渐放晴的天空。阳光一点一点聚拢在她的身上,眼前的女子并未穿戴过多的首饰,衣衫也并不光彩夺目,可她的身影却如幽幽谷底雪白的兰花,她的高贵与清冷疏离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宛如姣花照水。
端方心中方才的疑惑与不解瞬间烟消云散,他想象中今日要找的人正当如此,他也以笑容报答。
端方小跑了几步,他欣喜万分地站到载潋身前,重新以旗礼问安,含着笑意道,“三格格您吉祥!”
载潋连忙还礼,又去扶端方起来。载潋从前虽没见过端方,但也一直对他有所耳闻——端方虽出身旗人,却是依靠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他思想开通,并不封闭守旧,早在戊戌年时便是支持皇上推行新政的“维新党人”,且是维新派当中极为少有的旗人。
端方望着载潋,好奇地笑起来,问道,“三格格,我们从前并未见过,您如何能认得我呢?”
载潋浅笑答道,“端方大人与泽公一同出洋考察,我曾在泽公书房里见过大人与泽公的合照。”
端方听罢不禁高声笑起来,“看来是我这大胡子令三格格印象深刻了!”载潋也被他的话逗笑,可她却摇了摇头,敛住笑意后认真答道,“大人两髯自然令我印象深刻,但令我印象更深刻的是,泽公曾对我说过,端方大人处事严谨,勤学可嘉,昼接宾客,夕治文书,大人治事,旋阅旋判,有疑义必随加考核咨取,谋虑即得,当机立断,未有濡滞,未尝贻误。我一直印象深刻,所以见过大人的旧照,就一直记在心里。”
端方震惊地望着载潋,仅从她见过合照就能记住自己的模样一事中就可得见她心思之细腻,端方听罢载潋的话,心中更是又惊又喜,宗室中如此女眷并不多见,可见梁启超之前所说并不是假,她的确处处留心外事。
端方不禁惭愧而笑,他连连摇头,“泽公实在过誉了,端方愧不敢当!倒是我,时常听友人提起三格格的美名,一直期待着能够相见,还望三格格不嫌弃端方今日唐突。”
载潋无奈地苦笑了笑,她知道外面的人都认为自己是首鼠两端的叛徒,是忘恩负义与自己家人决裂的卑鄙小人,自己又何来“美名”呢?
载潋闪身为端方让路,邀请端方与自己一起入府,她走在端方身侧,才苦笑着开口道,“我何来美名,外间对我评说如何,我再清楚不过,大人实在不必恭维我。”
载潋与端方进了府门,阿升便领着灵儿去拴马,众人皆走后,熙雯仍愤愤不平地站在府门外,她恶狠狠地望着载潋的背影,不屑骂道,“就靠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骗了泽公爷,这又骗个什么端大人?…不知检点,还领着这陌生男人回自己房里了!”
小嫣儿在一旁劝熙雯不要生气,一边闲笑道,“这侧福晋一向如此,我听说她打小儿是和兄长们一同长大的,没有半个姊妹,所以一向将男女之防看得很淡,要是果真如此,她腹中的孩子倒不一定是谁的呢。”
熙雯闻言立时转头望向嫣儿,正要夸赞嫣儿聪明,就听到府门外传来一声,“夫人,我能与您谈几句吗?”熙雯的双眼瞪得更大,她谨慎望向从石狮子后缓缓走出的女子,不禁嘲道,“你又来找谁?我可和你说清楚了啊,我可不是那丧门星三格格。”
“我来找您呀!”女子缓缓笑着,她规规矩矩向熙雯见了礼,又笑道,“夫人,我们做件互惠互利的事儿,您帮我一件事,我也帮您,除了‘丧门星’这块儿心病……”
载潋邀请端方来到自己所住的延趣阁,请他在正殿会客厅内落座,又吩咐安若与重熙去端茶,随后才坐在端方面前。
安若还没来上茶,端方便已迫不及待开口笑道,“三格格果然聪慧,从前仅见过我的照片,就能记得我的容貌,端方心里实在荣幸。”
安若与重熙端着茶盘走来,载潋去接过她二人手中的茶壶与杯盏,亲自放到端方面前,再亲自为他斟满,缓笑道,“端方大人,方才在府外,人多眼杂,我不便明说,其实我之所以能记得大人,除了大人治事勤勉以外,更因为…大人您也是维新党。”
端方的手抽搐了一瞬,他机敏地抬起头去望向载潋,却见她面上云淡风轻,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自戊戌以后,无人敢再提“维新党”,因为“维新党人”已等同于“乱党”,是太后眼中的“乱臣贼子”,被牵连者,或死或流放或革职…无一善终。
就连端方自己,也曾因戊戌年旧事而被革职。
端方想,载潋生在宫府宗室内,生活在距离太后最近的地方,她应该最害怕提起“戊戌”才对,而她方才的话,显见已向自己表明了立场。
而端方还不敢轻易放松警惕,毕竟外间有关载潋的传言纷繁日上,皆是说她早已与维新党人“割袍断义”,说她早已将维新党人出卖。
端方举起茶杯来饮下一口,随后刻意顾左右而言他,“是,我曾支持新政,是为数不多的旗人,三格格也是旗人,自然记得我。”
载潋也举杯饮茶,她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摇头笑起来,“旗民与否,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大人的心,自戊戌以后,凡识我心者皆身首异处,我苦吞罪名,是为了活下去,却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为何要活下去。”
载潋苦苦笑起来,目光中流露出的尽是孤寂与悲痛,端方默默望着她,他的心竟隐隐颤动抽痛,他想起在日本时梁启超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当年在政变前夕还亲自来到康先生所住的南海会馆,她是为了求我们解救皇上啊!为了皇上的安危,她甘愿陪我们一起犯这万难之难,她又怎么会背叛皇上!”
可皇上却恨极了她,以为她是卑鄙无耻的背叛者;外间的人轻视极了她,以为她是为了苟活出卖他人信任的小人…
难道梁启超才是对的,他们所有人眼中的“真相”皆是错的!
端方心中的痛如火一般愈燃愈烈,他何尝不能明白载潋,看着眼前的载潋,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戊戌年时,他曾被年轻的皇帝召见,推行新政期间,皇帝下诏筹办农工商总局,他被任命为督办,他无比珍惜皇帝的赏识,一直以来勤勤勉勉,他积极支持新政,一度向皇帝日上三折。可厄运却毫无征兆地降临,太后斩断新政,将维新志士赶尽杀绝,他也因支持新政而被罢官革职。政变后的他收敛锋芒,甘愿吞受不甘与侮辱,只为了保命,活下去是为了将来还能“有所为”。
他又何尝不懂,载潋为何要在政变后“活下去”…他太懂得,宛如懂得从前的自己。
如今的他升任闽浙总督,已至封疆大吏,可他永远也不能忘却戊戌政变后所吞受的痛苦与煎熬。如今他终于等来“重见天日”的一天,可他眼前的载潋,她身为女眷,恐怕永远无法等来这一天。
端方察觉到自己眼底有泪意,他怕吓着载潋,忙用手偷偷擦去,他想起今日的来意,匆忙地从衣袖里摸出一封已皱褶不堪的信件,或许载潋看过这封信,心情能够宽慰几分,想到这里,他忙将信封递到载潋面前,他无比想要安慰眼前落寞孤独的载潋,就像是在安慰从前痛苦不堪的自己。
他站在载潋身前轻声道,“三格格,我对您说,我曾听友人提起您的美名,并不是刻意恭维您,我与他在日本私下见面,他一直对您赞不绝口…您看看这封信,或许心中也会宽慰几分,这世上,并非再无人识得您的真心!转交这封信给您,是我今日的来意,他…一直很牵挂您。”
载潋犹疑地缓缓接过信,她不知端方口中的“他”究竟是谁,端方为何不敢提他的名字?又有哪位“日本人”,竟会认识自己呢?载潋一时想不明白,她将信件放在自己膝上,渐渐抚平,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三格格惠鉴”。
载潋一眼便认出了信封上的字迹,她与他,在戊戌年时多次往来消息,在复生所住的浏阳会馆内,载潋曾亲眼见过他刚劲有力的笔迹…
眼前的字迹不能再熟悉,却也不能再陌生了。
载潋立时感觉眼底酸涩难耐,两滴泪从她眼中滑落,将皱褶的信封打湿。自戊戌以后,载潋与复生林旭等人已天人永隔,再不复相见;载潋与他,自在浏阳会馆外匆匆一别,如今已是七年,她没想到还能有复通消息的一日。
载潋拼尽全力忍住胸口中翻涌而来的悲痛与哽咽,她拼命点头道,“谢谢你,端方大人…是卓如,是卓如?是吗?”载潋的手紧紧攥着信件,双手因激动而颤抖,唇齿也跟着颤抖。
端方见到载潋不敢相信又悲喜交加的模样,不禁也跟着感动,他向载潋用力点头,“是…是!三格格,是他!是卓如…”
载潋惊喜得手忙脚乱,她展平信件,在心中读道:
“谨启三格格,正月廿二日卓如再拜于三格格懿前,见字如晤。
自浏阳会馆一别,七年有余。卓如远在海外,别于故土,每每梦回,总忆三格格戊戌年间为我同党挚友奔走联络、铤而走险,千钧一发之际独自入颐和园危险之境,置一己生死于度外之旧事。
卓如自知三格格生长于宫府宗室之内,不能自由出走海外,不能轻易舍弃一切,而当年孤注一掷加以利用,卓如终年悔恨。
三格格临于危难,未曾苟免,愚心深所钦佩。格格为皇上与吾党人至诚忠爱之意,深所洞悉,了然于胸,未敢忘怀片刻。
数年以来,未通消息,天涯遥阔,然存知己,亦若比邻。卓如唯牵挂格格近况,不知身体安否无恙。且望格格顾自珍重,以抵心中多年以来深所愧疚。待卓如重归故里,相聚未晚。
即颂安绥,三格格惠鉴。
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廿二卓如”
载潋读罢信,已是泪如雨下,如今知交半零落,也只有他还了解自己的心事。载潋平复了许久,才问端方一句,“卓如与康先生,在日本一切都好吗?”
因梁启超如今还是朝廷的“要犯”,端方从未对外人提过自己曾在出洋考察期间见过梁启超一事,而面对着载潋,他竟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信任,他道,“不瞒三格格,我曾在日本亲自见过卓如,他一切都好,身体与精神皆好,如今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载潋欣慰而笑,含着泪点头,“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端方担忧地看着载潋,见她久久无法平复心情,几乎能与她感同身受,她一定是真心实意关心维新党人的,可见她并非真的已将他们出卖。
端方又坐定在载潋面前,他望向载潋的眼眸,载潋深邃的眼眸令他无比想要接近真相,他仔细问她,“三格格,恕端方冒昧,我有一事想向三格格求证,卓如曾对我说,您在政变发生后还曾去往浏阳会馆劝说谭嗣同离开,卓如说,您进入颐和园是为他们做事,卓如还说,您绝不会背叛皇上…三格格,外间流言此消彼长,皆以为您是首鼠两端之辈,是您出卖了维新党人的计划,我只想问格格,到底哪方才是真相?”
载潋抽出怀中的手绢,轻轻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她抬头望向端方,沉沉笑吟,“端方大人…您知道吗,距离我们最近的是真实,而距离我们最远的,才是真相。”
端方紧蹙着双眉,他仔细回味载潋的话,最终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索性站起身来直接问道,“三格格,所以外面的传言,都是假的!对不对?您从未出卖过维新党人,是不是?”
载潋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将梁启超的信收入怀中,端方见她不予置否,便明白自己已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而距离真相越近,他的心竟越痛,他想起皇上对载潋的“恨”,连她的身世也抹去,姓氏也剥夺。
“三格格!既然真相不是外人所揣测的那样,您又为何不对皇上明说呢!”端方心中既心疼载潋,又为她着急,而载潋却仍旧淡淡笑道,“端方大人,真相于我们而言就那么重要吗?得到真相,我们就会快乐吗?那些死去了的人们,就会回来吗?”
载潋想起复生,想起珍妃,声音不禁又再次哽咽,她摇着头轻笑,“皇上身陷囹圄,自庚子过后,大阿哥被废,处境才略有好转,如今皇上遇见了能真正令他开心的人,两宫关系有所缓和,朝廷也宣布预备立宪,一切都应向好,我又为何要再提起戊戌年的事呢?岂非是为皇上添忧,故意触及太后的逆鳞吗?”
端方呆愣愣地望着载潋,他从未想过,宗室中的一介女眷,外人眼中行迹疯迷的异类,她竟有如此深沉的思虑。端方的心愈发疼痛,他没有想到,揭开真相并没有让他感到快乐。
端方默默向载潋靠近了一步,低头又问起心中的疑惑,“三格格,皇上对您的误解,不仅只为戊戌一事,还与醇王府有关,您到底是为什么…”
“是为了我的家人。”载潋知道他要问什么,抬起头来便回答了他,面对着端方的疑问,载潋同样没有感受到被冒犯,她自然而然选择了信任,令自己踏实的安心,她已许久没有感受到了。
“不瞒端方大人,外间的揣测无一是真,就算是我的五哥,他至今也被蒙在鼓里…我与他决裂,只因为自戊戌后我一直违心为太后做事,实际上…我没有一天不为皇上而思虑。庚子时,我拼死为珍妃求情,我的真心暴露…欺瞒太后,自是死罪…太后不杀我,也只为了折磨我,利用我而已。为了不牵连他们,我借太后指婚一事与醇亲王决裂,连他自己也被我骗住了,只有他信了,太后才会相信,才不会将他们与我视为一体,我的家人才不会受我牵累。”载潋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曾发生的一切都未曾真正发生在她身上。
端方听罢后心中已恼极,他不解道,“三格格!您明明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而皇上却认为您是辜负亲人,是忘恩负义!三格格,您为何不对皇上明说,为何不去澄清这些流言蜚语,还自己的清白呢!”
载潋只兀自笑了笑,“说清后,谁为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载潋走到窗下,她独自望向窗外,只将背影留给端方。
端方追上前去一步,他站到载潋身后,他想要帮她走出阴霾,也想将“重见天日”后的阳光带给她,可她自己不去争取,他就没有办法帮她。
端方又急又气道,“三格格,您这样日日不肯见人,放任自己、封闭自己,谁也帮不了您!恕端方直言!我一直以为,戊戌年时您为维新党人传递消息,是因为您开通,而并非只是对皇上的愚忠!但如今看来,您封闭自己,为何也如此愚昧!”
载潋听罢,立刻转过身来怒目瞪着端方,她蹙着眉仔细凝视端方,向他越走越近,她仰头望着他定定道,“端方大人,我的确传统,可我不愚昧,我内敛,可我不封闭!大人,若我当真俯仰由人,听天由命,就不会在政变后还冒死为皇上做事,大人待我的好意我心领,可您不明白,我将我在意的人与我的家人,看得比我自身的清白更重。”
端方也后悔自己的冲动,他想向载潋道歉,可话未开口,载潋已转身站回窗下,“端方大人,爱而不得已是苦,唯不想再沉溺世俗,让我还自己与他们一份清静吧。”
转眼已是盛夏,载泽与静荣仍未从颐和园内回府,载潋的身子已越来越沉,她身体本孱弱,自怀有身孕后更是头晕呕吐不止。静心也仍未回来,载潋便知道静心仍旧没有替自己找到玉,她的心牵挂此事,整日为此事而伤神。
阿瑟一直陪伴在载潋身边,已有几日没去过学堂,载潋向她问起学堂的近况,她便和载潋聊起学堂里的新鲜事,她心情大好笑道,“格格,您还不知道呢,我从前就听说端方大人一直在积极开办学堂,他出洋考察回来就资助了新式学堂八十余所!结果前几天卓义回来告诉我,说端方大人也要资助我们了!还要将从海外带回来的地球仪与望远镜捐赠给我们!”
载潋也跟着大喜,她从床榻上站起身来,笑道,“当真是大好事!如此你也该回学堂里看看,总留卓义一人,到底不如你二人共同扶持着。”
阿瑟没有说话,载潋知道她心中也想回学堂,唯是放心不下自己,她拍着阿瑟的手背笑道,“如今灵儿也来了,泽公还派了那么多人跟着我,你就放心吧,学堂里的事最重要,别耽搁在我这儿。”
阿瑟也着实惦记学堂与学生们,见载潋坚持,便也点头答应了,当日便回了学堂。
阿瑟走后,灵儿便到载潋身边来伺候着,载潋见她处处拘谨,简直如履薄冰,便知她是在太后身边久了的缘故,载潋放下手里的针线,将灵儿一把拉起来,淡笑道,“你可要改改你的毛病…”
灵儿才听到一半,便已吓得连连磕头,道,“三格格,奴才若是做错了什么,您尽管告诉奴才,千万不要再赶奴才走!…”
载潋叹道,“我说,你往后可要改改在宫里的习惯,在我跟前儿不要这么拘着,你瞧我身边几个丫头,和我亲近得很。”灵儿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载潋,与载潋目光相对了片刻后便又收回目光,她道,“是…奴才一定尽力改!三格格待奴才这样好,奴才一定尽力报答。”
载潋默默望着年轻的灵儿,竟仿佛忽看到了瑛隐的影子,她曾是自己身边最贴心的人,瑛隐在抚辰殿里拼死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仍格外清晰,她为自己而死的痛也还烙在心里。
载潋牵起灵儿的手,抚着她的手背,心中更思念瑛隐,她最终只笑道,“往后一定不让你再受苦。”
阿瑟走后,静心不在,载潋身边只剩下几个年轻的小丫头,安若与重熙不知被人叫去了何处,载潋许久找不着她们,心里也起了急,便让灵儿陪自己出去走走,却正遇见提着食盒走进延趣阁来的熙雯。
载潋驻了足,与她四目相对,熙雯将冷冷的目光落在载潋脸上,却忽然笑意如花,她从食盒里抽出一盘豌豆黄来,爽快笑起来,“侧福晋,您爱吃的,醇贤亲王福晋在时您就爱吃的,我特意叫他们做了送来,您尝尝!”
载潋心中一震,不禁立时起了疑,熙雯怎么会知道自己爱吃豌豆黄?!
载潋没有说话,只是警觉地注视着熙雯,灵儿完全不明状况,唯有陪在载潋身边而已。熙雯见载潋不说话,笑得更镇定起来,她走上台阶来与载潋肩并着肩,压低声音笑道,“侧福晋,您是不信任我,还是如今不爱吃了?是不是怕睹物思人啊,皇上…也曾吩咐御膳房给您做过吧?”
载潋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猛然一痛,她脚下不禁退了几步,她心中惧怕,不明白每日都生活在府门之内的熙雯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载潋感觉背后漫上一股凉气,却还是努力强打勇气,“你…你,你怎么知道?”
熙雯去让嫣儿从外面锁了延趣阁的门,院内只剩下载潋、熙雯与灵儿三人,府内也寂静得令人害怕,连鸟鸣也听不见,熙雯将豌豆黄举到载潋面前来,阴鸷笑道,“三格格,我可是好心,我私心想着,皇上如今恨极了您,您在皇上眼里,就是最卑鄙可耻的告密者,您是再也吃不到皇上赏的了,只能尝一尝这外面的味道,可怜啊,我才叫人做了送来。”
载潋的手指颤抖,她颤颤巍巍举起手来直指熙雯,质问道,“你…你说什么,谁告诉你这些话?”
熙雯装作无辜,睁大了眼睛打量载潋,戏谑笑道,“哟,三格格这是怕了?往日里对我咄咄逼人,不是很有底气吗?怎么我一提起皇上,您就怕成这样。”熙雯放下手里的食盒,忙上前来搀扶载潋,还在一旁笑道,“三格格您可站稳了,可别摔着了!”
载潋感觉呼吸困难,她甩开熙雯的手,想要离开院落,而大门却已经被锁住,载潋拼命砸门,却听不到外面的回应,熙雯追上来笑道,“还真是没错,无论我用泽公爷如何气您,您都置若罔闻,倒是皇上,我一提起来,您就怕成这样,躲什么?”
载潋想要离开,却被困在院里,熙雯继续笑道,“三格格!您想知道万岁爷的近况吧?那我来告诉你!万岁爷眼见着要封妃了,那容龄姑娘貌美如花,最与众不同,万岁爷自是过目不忘的!”
载潋感觉胸口剧痛,熙雯的话令她瞬间想起皇上与容龄在知春亭内的身影,她拼命捂住耳朵,却感觉熙雯的话已钻进了脑子,想甩也甩不掉。
“您知道皇上为什么厌弃您吗?”熙雯贴到载潋耳畔来,她尖细的声音钻进载潋的耳朵,“因为连我这样的寻常人都知道,万岁爷最厌恶首鼠两端的小人,最恨告密者,背叛者!就好比袁世凯…”
载潋感觉头重脚轻,她不怕熙雯揭开自己的过往,可她怕熙雯揭开自己与皇上的过往。
“您可是连袁世凯也不如,皇上可不曾像信任您地一样信任他,您可是万岁爷的妹妹啊!”熙雯的手攀上载潋的心口,她用力在载潋胸口前敲了两下,“疼吧三格格,被亲人背叛,该有多疼啊?”
载潋的眼眶已泛红,以往熙雯来故意寻衅,载潋不过一笑了之,可这次熙雯竟会如此精准地在自己的伤处和软肋上扎刀子,让她痛得站不直身来。
“不过如今都好了,有了容龄姑娘,万岁爷的心也不会疼了,容龄姑娘能体贴万岁爷的心意,万岁爷也喜欢她,封妃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熙雯继续附在载潋耳边说道,她仍旧不肯放过载潋,一字一句诛载潋的心,“现在万岁爷是连恨,也不想留给您分毫了,因为在万岁爷心里,在您身上浪费恨意,都是不值得,都是不配。”
载潋努力站直了身来,她一把推开熙雯,泪已落了满面,她失控地怒吼起来,“你胡说!…你胡说!”载潋抓住熙雯的肩,疯狂摇晃她道,“袁世凯…你怎么会知道袁世凯的名字?是什么人告诉你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熙雯狠狠挥开载潋,冷笑道,“您的兄长醇亲王与他大动干戈,就是为了你做过的那些没脸面的事儿!还有谁会不知道?三格格呐,您活在这世上,只能为你的家人增添危险,让他们丢失颜面,拖累他们!您最在意的人,将您的姓氏都抹去,摆明了不让您在死后入祖坟,生不得认祖,死不能归宗,他是连死后也不愿再见到您。”
载潋感觉胸口火热,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门上,她的心与身一起剧烈作痛,倒在地上,灵儿见状冲到载潋身边,哭着大吼起来,“开门啊!你们开门!侧福晋摔倒了!”
“三格格,三格格…您怎么了,您别吓唬奴才…”灵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要抱起载潋,却托不动她的身躯,载潋倒在地上猛烈咳起来,声音撕裂,最终吐出一口鲜血。
“三格格!”灵儿吓得尖叫,她拼命砸门,拼命大吼起来,“阿升!阿升!你快来开门!开门!”
载潋倒在地上,她感觉腹部剧痛,钻心的疼痛令她痛不欲生,满头冒出冷汗,她抱着小腹,蜷缩在地上,疼痛令她呼吸急促,可喉咙中的鲜血却呛到鼻子里,让她喘不上气来。
灵儿听到大门敞开的声音,阿升听到了动静,从外头一路冲进来,他见到载潋倒在地上,身下淌着一滩血,已吓得不会言语,唯有将她一把抱起,狂奔着将她送回暖阁。
熙雯回望着阿升与灵儿,斜勾着嘴角笑了笑,“要是泽公爷知道,你是为了别的男人才没了这个孩子,不知要怎么介怀你呢。”
熙雯心满意足地离开延趣阁,嫣儿在外面迎接她,笑道,“主儿,她这孩子,是肯定没了吧?”熙雯冷笑道,“她本就一身病,夜里咳得要死要活的,我那儿都能听得见!肯定受不住这样的刺激,能保得住才见鬼。”
嫣儿也满意地点头笑笑,“自打这三格格进府就全是晦气,泽公爷就像是鬼迷了心窍,这老佛爷和万岁爷都嫌弃的人,怎么能在咱府里!泽公爷若是知道她怀着孩子还惦记别人,失了孩子,一准儿也恨透了她!”
载潋再次醒来时,只觉眼前一片白蒙蒙的光,耳边全是隐隐哭泣的声音,她动了动手指,却感觉身体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铅。
她的意识越清醒,疼痛也越剧烈,小腹传来的疼痛牵动全身,她的眼皮上下飘忽不定,她忽听到耳边传来载泽的声音,“潋儿,你醒了!”
载潋挣扎着睁开眼,窗外的光刺得她眼睛疼,她看到静心回来了,阿瑟也回来了。载潋拼命地想抬起手,最终却只动了动手指,静心擦干眼泪,她看穿了载潋的心思,她扑倒在载潋床前,哽咽道,“格格,是奴才回来迟了!”
“玉…玉…”载潋的气息宛如游丝,只能说出两个字,静心心中剧痛,她转过身去擦眼泪,不再回答载潋的话,阿瑟见状,忙凑到载潋身前来,强忍着泪意安慰她道,“格格,您别想太多,会找到的…现在要好好休息。”
载潋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在淌,载潋望见载泽,见他满面悲痛,心中的愧疚也更甚,载泽心疼地牵起载潋的手来,俯到她身前道,“潋儿,是我对不住你,我回来迟了…我…我们…”
载泽已悲痛得说不出话,载潋立时明白是为什么,她望着眼前的载泽,心中的苦楚也无以言表。载潋望了望屋内的众人,静荣也回来了,她也站在一旁抹泪。
“孩子…”载潋缓缓问出一句,载泽伸手擦去载潋脸上的泪,强忍着痛道,“潋儿,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你放心,我也不会轻纵了她。”
载潋将头扭向内侧,她发不出声,却哭得撕心裂肺,她身上的每一处都跟着一起痛。纵使这个孩子来得意外,并不是她愿意的,可俗世的纷扰终究与孩子无关,她深觉愧对自己的孩子。
“潋儿…太后在颐和园得知了消息,便让我即刻回来了,还特意派了太医来照顾你。”载泽握着载潋的手,另一只手指了指身后的太医,载潋却虚弱得再也挪不动头,无法去看太医的容貌。
载潋心中的痛又再次泛滥至心口,她虚弱地开口问道,“皇上也知道了?”载泽迟钝了片刻,顿了顿道,“是。”载潋合起眼来,泪水又滚落在脸上,她又问,“皇上说了什么?”
载泽的心立时揪紧了,他颇有些不快也有些不安,他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的五指,更攥紧了载潋的手,他回想起当时皇上的神情与反应,却不想让载潋知道,他想让载潋死心,于是道,“皇上没过问此事,什么都没有说。”
载潋又想起熙雯那句将自己彻底压垮的话——“万岁爷是连恨,也不想留给您分毫了,因为在万岁爷心里,在您身上浪费恨意,都是不值得,都是不配。”
载潋感觉自己坠入深渊,她也不愿再醒来,却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三格格,是我,是我来照顾您了。”载潋转头,眼前的太医,竟是从前就与自己相识的大夫屈桂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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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骂我狠心呜呜呜,该来的糖都不会缺席的,兄妹糖也是!
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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