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宝忆安静的扫视账簿,在心中估出大体页数,她合上眼睛,清空头脑中一切杂念,随即商局一声令下。
只听见齐刷刷的翻页声起,两人俱是以极快的速度浏览逡巡,吴旻最初没把她当回事儿,故而自己仍在看第一页时,听见姜宝忆唰的翻过页去,惊得他猛然抬起眼来,却见姜宝忆如入无人之境,似囫囵吞枣一般瞥了眼第二页账目,旋即飞速捻到第三页。
吴旻后脊一身凉汗,再不敢大意,急忙让自己静下心来,继续翻查计算。
然而他心绪不定,尤其是耳畔不断传来唰唰的翻页声时,那种被人压在脚底的践踏感让他不自觉的慌乱。
围观的人群开始打量镇静从容的姜宝忆,吴家几位长辈交头接耳,似在议论来人是谁,纷纷看向同样震惊的郑家,待看到包裹着纱布满头是血的郑家瑞时,不禁撇开视线。
郑家瑞对场中小姑娘的表现大吃一惊,即便他没有受伤,也决计达不到姜宝忆此时的速度和专注。从前只听父亲和二伯说过大伯的天才行径,虽说认同大伯是经商奇才,可难免觉得他们所述之中的大伯过于传奇,竟没想到,今日亲眼看见大伯的女儿有如此天资,实属勤奋难以匹敌。
不只是郑家瑞感叹,在旁的郑家冬和郑家和同样目瞪口呆,唯独郑二爷和郑三爷一副沉湎往事的肃重面孔,像是透过宝忆看到了大伯。
两人眼睛睁的花了,也不舍得眨眼。
想当年大哥郑文曜何等人才,那时的江南第一神童,和如今被过渡吹嘘的吴家第一神童相比,简直天地之别。
吴旻不配与郑文曜相提并论。
“我已算完。”偌大的堂中,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骤然落在姜宝忆身上,她将写好的总账目往前一推,不疾不徐,却又自信笃定。
吴旻翻页的手微抖,强行让自己不受干扰。
商局有人看了眼吴家,轻咳一声道:“待吴家作答后,以结果定胜负,若双方都对,则姜家第一回 合胜。若有人答错,则以答对一方为准。”
犹在最后一瞬,吴旻都还寄希望于姜宝忆作答错误。
他落笔,幽黑的瞳孔同时望向一脸淡然的姜宝忆。
皮肤很白,眉眼秀丽,在吴旻看过去的同时,姜宝忆也在打量他。
四目相交,吴旻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一抹轻视,他是被捧着长大的,在赞赏和无数的认同中慢慢膨胀起来的,从未有一个人像她一样,用这般侮辱性的眼神打量自己。
吴旻薄唇轻勾,他不信有人比他更快,更好。
商局将那两张写有答案的纸对比查看,随后面朝外展示给在座所有人,答案一致,也就意味着,第一回 合的获胜方是郑家。
姜宝忆望见人群中格外出众的周启,他神情淡淡,只是在她看去的时候朝她轻轻点头,像在汪洋中漂流的小舟,终于停泊,姜宝忆弯起眉眼,心下觉得安然放松。
吴旻站起身来,袖中的手攥成拳,与此同时,围观的吴家人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就有人悄悄退出堂中。
周启余光睨了眼,不着痕迹收回视线。
姜宝忆仰起头,看着对面神色古怪的吴旻,月牙般弯起的眼睛慢慢敛了笑意,她捏着手指,瞧见吴旻一转不转盯着自己嘴唇的眼睛,还有他眉眼间像是兴奋又像是愠怒的交杂情绪。
姜宝忆有点惶惑不安,下意识就去看等在一旁的周启。
吴旻背对着周启,周启自然没有看见他此时如何打量姜宝忆,他比了个手势,告诉她自己一直都在。
宝忆低头,捏住荷包里的黄玉印鉴,就像捏住一把匕首,瞬间有了无穷勇气。
在第二回 合开始前,她听见吴旻刻意压低了嗓音,只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话。
“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反推演算货物单价,前是近五年的物价,相对于每日经手账目的吴旻来说,姜宝忆不占优势。即便她真的推演很快,可对于对各类账目十分熟悉的吴旻而言,即便某些货物没有推演出来,可凭着经验亦能填上。
随着商局令下,两人几乎同时翻开账簿。
名录繁杂众多,涉及种类及广,姜宝忆在脑中构建出一个立体框架,逐一往里填充数据,框架犹如迷宫一般越垒越高,越垒越宽阔,她像置身其中,一点点将所需要的数据名目放进合适的空格,最终余下仅有的几个未知。
对面的吴旻,这回同样计算飞快,两人先后将账簿倏地合上,只是姜宝忆安静坐在圈椅中,默默在脑子里运算,而吴旻则利用手部动作比划运作,嘴里念念有词,周遭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姜宝忆很快握起羊毫笔来,沾墨。
对面耳朵颤了下,睁开眼睛就看见姜宝忆有条不紊往纸上写字,各个名目所对应的数字,写的从容不迫。
吴旻看着她,然后迅速开始回忆落笔,题写过程中,左手仍在不断比划,中途停了一会儿,复又捡起记忆继续默写。
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时,他最先做的动作是,直起身子望向对面那人,见她乖巧的等着,一双眼睛说不清的自信。
吴旻搁下笔,将纸推到中间。
在商局宣布结果前,吴家老爷子命人与考官耳语一番。
此次,姜宝忆与吴旻有一结果不同,所有人开始屏息。
有人认为是姜宝忆急中出错,有人认为是吴旻又慢又错,局面焦灼。
商局缓缓拿起覆有正确答案的纸来,对比之下,姜宝忆悉数答对,等于第二回 合依旧是郑家获胜。
三局两胜,无疑,最终的结果是郑家拿下了胜局。
郑二爷和郑三爷激动的握着手,眼泛泪光。
其余几人亦是情绪高涨,正要上前与姜宝忆庆贺时,忽然听到商局考官拔高音调宣布。
“因第三局考题艰难,且有两本账簿,故而第三局有两分,若第三局打成平手,则需补赛一局。”
话音刚落,人群中爆出唏嘘声。
郑家理论,却抵不过商局“冷面无私”,一番暗讽后,郑家人郁愤难平。
姜宝忆只是端坐在圈椅上,对面那人如饿狼般诡异的眼神,冷飕飕的落在她身上。
她不太喜欢那种眼神,就像要把自己吃了一般,故而就用力握着黄玉印鉴,不断给自己打气,权当此时的自己是大理寺少卿,人家人怕的冷面神。
如是想着,真就慢慢胆子大起来。
不卑不亢与吴旻对视,腰板挺得笔直。
心道:手下败将,再战一回我也不怕你。
她不知吴旻想的什么,若知道,恐怕早就坐立不安。
吴旻年过二十,还未娶妻,因自幼担着吴家神童的名声,故而对好些门当户对的女子都瞧不中,或是嫌弃相貌,或是不喜粗鄙,又或者谈不到一块儿的兴趣,总之拖到现在。
他与人谈事时也去风月场所,甚至没少去,可对那些艳俗之辈只看看便觉得恶心,从未生出什么旖/旎心思。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与对面那人对视几眼,倒有种飘飘然的荡漾,他眼眸狭长,眯起打量姜宝忆时,便带了几分别样的风流。
第三回 合,两本账簿同时分到手里。
姜宝忆看了眼,忽然合上账簿。
周启看她小脸登时发白,便知其中有异,他往前倾身,想要看的真切些,对面的吴旻已经开始飞速浏览,而姜宝忆还合着账簿,气息急促的调整情绪。
是什么账簿让她陡然色变。
周启回头看向吴家人。
果然,吴老太爷和几个吴家后辈胜券在握的模样,而方才离开的小厮已经站在吴老太爷身边。
周启忽然意识到,吴家人已经打探出顶替上场的宝忆身份,那么能让宝忆大惊声色的账簿,约莫事关她的父亲郑文曜。
也就是说,商局将当年郑文曜的账簿取出,用作比赛。
就在他为其紧张的时候,就在吴旻已经翻了大半本的时候,姜宝忆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随后便见纸张在她指间飞速翻过,犹如蝶翼乱颤,看的人眼花缭乱。
周遭不断有人发出惊叹声,吴旻抬起睫毛,冷静的眼睛在看到她翻页的动作时,变得犹如觅食恶兽,冷光闪过,手上动作跟着加快。
“我已盘查完毕。”
落笔的声音清脆响亮,震得商局那人慌乱的向吴家投去商量的目光。
吴老太爷神情凝重,全然不复方才的自持,连靠在椅背的身子都跟着坐的笔直。
姜宝忆往后一靠,舒了口气。
而吴旻还在填写,似乎在她宣布盘查完后,吴旻的手速变慢,更慢,直至最后慎重落下最后一笔,以极其悠闲自若的姿态收好笔墨,而后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盯向姜宝忆。
这两本账簿,用的是当年诬赖郑文曜通敌谋反的证据。
姜宝忆曾见过母亲留下来的真实账簿,对于其中的所有名目数据铭记在心,日日不敢忘却。而今日这两本,是被有心之人更改过,钱谷兵器的数目和单价都做了严重修改,与运往西南营地的正好吻合。
正是因为这两本被人动了手脚的账簿,父亲郑文曜才会被冤杀。
其实真实账簿早就被人毁了,若非父亲在察觉落入贼人陷阱后,强行默记出来,让姜雪保存留证,姜宝忆根本不会知道当年的账目究竟如何。
即便父亲能默记出来,却依然没能逃过被诛杀的结局。
因为真正想要郑家灭亡的幕后之人,是先帝。
当时多年战争,将国库掏空。谢大将军屡战屡胜,从西北到西南,打完最后一场强敌之战后,国库已经没有结余。
兵力损耗,钱粮空虚,百姓连年受灾,若没有巨额物资填补国库,必将引发内/乱。
父亲发现了阴谋,却无法阻挡先帝的狠绝,也是从那刻起,父亲才知道当初先帝赐婚姜家郑家时,就已经动了杀心。
姜宝忆揪着衣角,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她知道,吴家人已经知晓她是谁,故而才会与商局勾结,拿父亲当年的旧案账簿盘查。
卑劣至极。
当被宣布获胜的一刹,郑家人全都涌到宝忆身边,激动万分。
吴旻从对面走来,侧身对上姜宝忆抬起的眼眸,轻轻一笑:“小姑娘,你让我输的实属惨烈呐。”
近距离,那张阴气俊俏的脸显得很是莫测。
姜宝忆往后避开,周启挡在她身前,折扇抵在吴旻下颌,轻而易举将人推出距离。
“很好,夜里的宴席,我定要与你对饮三杯。”
赛后宴席亦是设在梨园,届时会有地契奖励,生意场上的人亦会过来许多,梨园请的是江南名角儿,如今散了赛事,角儿也开始吊嗓子。
周启护着姜宝忆起身,一行人来到郑家花厅。
郑二爷难掩喜色,“宝忆,是你替你爹拿回了他的东西,若他在天有灵,定会感到欣慰。”
“既是宝忆争回来的,还应当由宝忆收好,那份地契,对大哥的意义不同。”郑三爷感慨,“若你能回苏州从商,造化定能赶超你父亲。”
姜宝忆摇头,郑重道:“不了,地契就由两位叔叔保管吧,母亲希望我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安安稳稳就行,我不会再去兴盛父亲的产业,还请叔叔见谅。”
她人小主意却很坚定,只是因为地契尚未到手,而商局又要求参与比赛的人都到场,故而姜宝忆有点为难。
周启安慰:“放心,我已着人给你舅母知会,她知道你夜里晚些回去。”
姜宝忆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软软美人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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