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却只笑了笑,将行李箱的衣物稍整理好放进橱柜里后,走到门外的走廊上,看向了斜对面空地上新立起的一栋矮楼上。
崔庆随后跟了上来,也跟着一块儿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道:喏,那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人家给咱们捐的图书馆,其实已经修的差不多了,书架桌椅什么的也早就运了过来,有些正搁楼背面散味呢,速度快吧?唉,有钱就是好啊,有了钱什么事儿都好办,嘿嘿。言罢又冲一旁站着的林安一歪头,笑问:走,我带你下去看看去?
林安又一笑,应了声,跟在崔庆身后下了楼。
学校不大,除去一个简陋的小操场外,统共就两栋楼,一栋是教学楼,三层,十二间,包含了所有从小学到初中的班级,另一栋则是林安他们刚刚所在的办公楼,其实也叫杂货楼,只有两层,一层是食堂,二层是办公室加几间供老师住宿的宿舍。
而捐赠的图书馆,就被建在了这两栋楼所形成的直角对面。
两人很快便走到了刚上了新漆的图书馆墨绿色大门门口,站在外边儿听了会里头时不时传出一两下叮铃哐啷的安装声。随后踩着一地的木屑和墙灰走进去转了圈。
这个图书馆面积不大,相较于林安以往在X中甚至是X县二中里接触过的校图书馆来说,可以毫不夸张地用不起眼来形容。它装修简单,任何多余的设计都没有,一切只以实用为目的,为了能放下更多书,书架与书架之间的距离也被安排得稍显逼仄,可林安在这十多排的架子中来回走着,仔细地打量着,心中的喜悦却分毫没有减少。
崔庆家住的不远,就算是假期的时候也能时不时地就过来转一圈看两眼,故而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看着这栋小楼造起来的他,此刻哪怕闭着眼也对这里的环境熟悉的很。此时见林安面带笑容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不禁开玩笑地打趣问道:林老师,感觉怎么样?还入得了您法眼不?哈哈,跟你们C市的肯定是不能比的哦。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回道:不一样。
崔庆也一笑,转回视线道:是不一样,唉这里的孩子啊,别说这一屋子的书了,能多看一本课外读物,都能兴奋老半天。这等开学让他们瞅见了,还不得乐疯了啊。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一拍裤腿接着道:哎,差点儿忘了,说起书,那捐助者前些日子还给同步送了一大车的书来,我都给拆了放楼后面晒着呢,都新的,啧,什么类型都有,连教辅资料都有,走走走,我带你看看去,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语文历史的你用的上的,就先拿办公室去,也好这几天备课用。
好。林安闻言,又跟着刚说完就风风火火往图书馆后门口走的崔庆,一块儿到了楼后那一小片的空地。
只见被日头晒得发亮的地面上零零散散地铺着几大块硬纸板,纸板上则堆满了一本又一本刚拆封的新书,在不时扬起的微风中翻动着书页,隐约露出颜色各异的封面,一眼望去,就如同是翻滚在日头下的白色浪潮。而转过头,在旁侧空置着的自行车棚底下,则还摞了一排少说也有二十多个半人高的未及拆开的书箱。
林安目光在这些箱子上迅速扫过,脸上不由露出笑意,随后蹲下去,从自己身前这一片开始一本本翻看起来,却翻了没多一会儿,目光便停留在了其中一本上。
《背影》。
崔庆很快凑过来,见他忽然纹丝不动地对着手上的书看着,也有些好奇地一起朝被翻开的目录页上瞄了眼,随口问道:哎,你喜欢朱自清啊,那正好。说着低头在其他地方找了找,不一会儿又递过来一本,来,接着,这儿正好还有两本他的散文集,应该是一起的,《踪迹》、《你我》,那几个没拆的箱子里估计也还有,晚点拆了你再来找找。
林安却好似没听见,只一径盯着手中被翻开的目录看着,视线定定地落在位于目中中间的某篇文名上,而脑中亦逐渐浮现出在某个午后,一本被特意在某页折过一角名为背影的文集,被无声递到自己手上的情景。
嘿!傻了你,林老师?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陷入回忆里,直到崔庆的声音又猛地从旁边响起,看入迷了都。就这么喜欢?说着笑着晃了晃脑袋,继续问:呵呵,不是我瞎说啊,那什么,你们教文科的是不是都特崇拜这样的散文大家?还有像什么巴金刘白羽之类的?你之前有个在这儿呆了三年的姓秦的,秦老师,也主教的历史和语文,就对这些也特别着迷。
林安回过神来,伸手从对方手上将另外两本文集,闻言笑了笑,随即微垂下眼帘,对着手中被合上书的又注视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而后稍抬起视线,仿若呢喃般地又接了句:我以前有个朋友也很喜欢。
哈哈,我就说嘛。果然你们学文的就是雅致,像我,还有老蔡,就不行,看到这些就脑门疼。
林安又一笑。
崔庆说完,拍拍手站起来,活动了下腿脚,朝宿办公室方向看了一眼,行了,你拿上几本书,咱们回吧,这儿味儿大,呆久了容易头疼。
林安点点头,从地上晒着的书堆中又挑了些,跟崔庆又一起边聊边走地返回了办公室的楼里。
接下来的几天,学校其他教职工都陆陆续续到岗,又一眨眼,新的学年便再次到来。
学校的孩子们果然在开学之初甫一见到教学楼斜对角的另一栋小楼时都沸腾了,一到下课,就一波接一波地跑到快竣工的图书馆的门前探头探脑地围观着,一天看几次都不够,表现果然和崔庆先前所猜测的乐疯了的形容如出一辙。
不日,捐建的图书馆便彻底落成,崔庆也一到出太阳或有微风的时候就会拿出一部分书来晒,等书全部晒完,新楼中的气味也散了大半,只要逗留时间不长不久坐,在里面借个书再还个书是没什么问题的。
而有了这一新成员的加入,学校里顿时掀起了一股课外阅读的热潮。且更奇异的是,这所为资源的稀缺困扰了十数年的S县希望学校,仿佛终于时来运转,从迎来一座图书馆开始,接连又迎来了教辅资料的定期补助,图书的定期更新,甚至还提供了一些医务方面的捐赠,诸如数目不小的温度计、处理小型伤口等的医用物品,又或数十类常见的应急药品。这些对普通人来说微小到不值一提的东西,对于S县的这所希望学校来说,却都如同是雪中送炭暗室逢灯。
咱们终于也体验了一把被老天罩着的感觉了,真是不容易啊
哎我听说这些也都是上次那个匿名捐助者搞的诶,而且不仅是对我们这一个学校,好像临近好几个市的眼中贫困地他都资助了,也都是这种持续性的,就是今后你缺啥就给补啥,不是之前那种一波流的。
真的吗?那可真牛,唉,不过做这么件大好事匿什么名啊,不然还能给送面锦旗去。
办公室不时会响起关于这位神秘捐助人的讨论,林安静静听着,虽未曾多参与,心中的感激却也不差分毫。只因有了这些资源的帮助,尤其是教辅这一块,近日的教学进程一下顺畅了许多,不论是从老师输出还是从孩子接收的角度,都堪比夏雨春风。而也正因有了这些资源的加持,对来年能将更多初三的孩子从这里送出去的信心,他也更多了几分。
日子就在这接连不断大小不一的惊喜中缓缓而过。
国庆、中秋、重阳、元旦、腊八;
寒露、霜降、立冬、冬至、小大寒。各个节日与节气接踵而至,与此同时,丁华的短信也总是伴随着这些节日与节气不时传来。内容依旧简短,有时候会问一问近况,有时就只是一些简单的节日祝语。
而林安也就依旧像是之前每次收到这些消息时的反应一样,不算太忙的时候,能看到便也立刻跟着回两句,如果实在忙得抽不开身,也就只能暂且搁到一边。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来一往间,每回收到对方讯息是所会产生的错觉,也渐渐在这不断交替的昼夜中湮灭,变得稀松平常,好像他所认识的丁华本就该如此。
他本就该像那人一样少言寡语,也本就该像那人一样克制沉静。
很快,新的学期又在秋冬两季的交接后再一次迎来了大家翘首以盼的寒假。
林安在期末考的阅卷结束后,也再度收拾起行装踏上了回X县的返程路,临上火车时,手机照例一震,丁华又如往常一样发来一条消息。
放假了,回家吗?
正在等待检票的林安微微一笑,迅速扣动了两下手指:嗯,回。
什么时候?
就今天。
提前了?
嗯,后面一周好像就进入春运了,票不太好买。
好,那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两人就这样自然又熟稔地来回发了几条,对方将最后一句话回过来时,林安所在的队伍恰好开始了验票,他被夹在拥挤的人潮中缓缓向前挪动着,感受到手上的振动,低下头去匆匆看了屏幕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休息在家的时光总是跑得飞快,又一眨眼,就到了年三十。
镇上从一大早开始,就不断有鞭炮声从每家每户的门前传出,劈啪作响,将欢腾喜庆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
林母在厨房忙活着,林安几次进去帮忙,几次又在不久后就被推出来,说让他只管呆客厅多休息休息,如果实在坐不住,就到家门外的小路上去走走换换气,正巧今天天气好,暖阳高照,村里好多人家跟他一样在外地打工的孩子前几天也都回来了,好些还都是他儿时的玩伴,碰上了也能稍微聊几句。
这话林安每年都能听上一遍,今年当然也不例外,于是只好被迫拿了本书,坐在了自家大门前的屋檐下。却看了没一会儿,搁在一边椅子上的手机忽然一声接连一声震动起来,他从书上转开视线,伸手将电话拿过来,定睛一看,却发现亮起的屏幕上所显示的,是一串并没有被备注过的陌生号码。
他微眯起眼,盯着这串号稍看了会儿,稍犹豫了下,按下接听键将听筒放到了耳边,温声问道:喂,你好,请问哪位?
下一秒,一个时隔了一年却无比熟悉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杂音兀地在对面响起。
喂?喂?听得到吗?喂?哎哟我靠,这儿人太多了,你等会儿啊,我换个地方!
林安微微愣住。
又几秒后,对方似乎到了个相对僻静的区域,声音更为清晰地从听筒中传来:喂?林子啊,现在能听到了不?我啊,你丁哥,新年好啊哈哈哈,今儿晚上我有点儿事,得临时飞趟B市,所以就提前给你拜年了啊。
林安坐在已开始偏西的日头下,被明灭不定的阳光拂过的脸上,表情仿佛陷入了一瞬的凝固。
喂?喂?咋不吭声啊林子,不是还听不见吧?说着停顿了一会儿,像是低头确认了遍什么,紧跟着又嘀咕了声:这明明通了啊,难道是信号不好
林安却只呆呆坐着,好半晌后,才猛地醒过神来,迅速移开手机看了眼通话界面上那串数字,接着略有些犹疑和干涩地轻声回了一声:你是丁哥?
是啊。丁华听到回应,笑着应了声,马上又笑问:嘿嘿,哎咱哥俩可又有一年没联系了吧?上次给你电话好像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那什么,怎么样?最近还好不?
林安处又是一阵寂静。
然而已然确定了电话已接通信号也没问题的丁华这次却似乎不急了,听另一头不答,只又往角落里站了站,避开一个正和自己擦肩的同航班乘客,耐心地等着。
好半晌,才听对方那一贯温柔的声音低低回出一句:很好,一停,又以比前一刻更低的声音问:你你的手机号
啊?手机号?丁华特意一顿,随后微挑了一挑眉。
嗯。林安应了声,两秒后,又极为短促地勉强笑了一下,带着些微的试探问道:你的手机号怎么和以前的不一样?
嗯?不一样?丁华佯装有些疑惑道,随后又似迅速反应过来,笑了笑问:哦,你说187开头的那个啊?说着又一哂,状似随意道:嗐,那号我早换了,换了快一年了都,说起这个,哎林子你可别介意啊,实在是前阵子太忙,事儿太他妈多了,我好几次想把新号发你,但几次都一转身就又给忙忘了丁华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着,几句话,明明漏洞百出满是破绽,却愣是被他一副理直气壮半点心虚也无的态度,以及无比真诚的语气给包装得如同真金一般。
可此时的林安却早已无暇再去分辨对方语中的虚实真伪,他的大脑在听到那句换号已经一年时,便已经像瞬间丢失了信号的老式收音机,滋啦一声被一阵电流窜过,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丁华还在电话那头絮絮不休地说着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只凭本能地胡乱回应着,连十多分钟后对方究竟什么时候把给电话挂了,都恍恍惚惚毫不自知。
对方不久前的笑语不断回响在耳畔,飘来荡去,如同一团被围困住散不去的雾气,悄然堆积在五脏六腑,直到过去不知多久,神志才蓦地从这片迷雾中挣脱而出,指挥着已然僵硬的手指,迅速又返回手机的功能页面,将收信箱打开。
一年,12个月,近360天,只见120多条来自这个号码的消息,将整个屏幕悄无声息地占据。
林安一条一条翻着,回看着,直到头顶斜照的阳光从泛着一丝淡白的浅黄,逐渐转为了一抹张狂浓烈的橘红。
丁华虽不曾明说,他也并没有去问,可若是这份屡屡给自己以一种难以名状的错觉的人并非小丁,那他究竟是谁,答案自然也就无需多说,亦无需多问。
更何况一向憋不住事,也最不擅半遮半掩的丁华在近半个小时后,又耐不住地接连追发了数条长消息过来,将那个徘徊心中呼之欲出的名字一锤定音。
林安动作略有些机械地将这些消息逐一打开,只见三两个带有未读标识的信封后,是对方那难得一见带上了丝郑重语态的大段坦白
林子,刚候机的时候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事儿还是明确地告知你比较好。187那个号其实从今年2月开始,就被老大从我这儿拿走了,至于他拿去干什么用,他没告诉我,我也就不好说。而我之所以没把新号给你,也没把旧号的事跟你说,不是因为忙,更不是因为刚鬼扯的记性不好给忘了,全是因为老大他不让说。事实上不止是我,这一年下来你应该也发现了,就连陈家楼跟你的联系也变得少了很多。
分卷(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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