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容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平和道:“我来找老师,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我意识到有点不妥。”
江维德仿佛一口气顺了过来,立刻把涌起来的那点愧疚给忘了,难得黎容跟他达成思想上的共识,他激动的站了起来,连拍了三下桌子:“你也知道昨天晚上不妥?律因絮是你想想就能做出来的?你知道你父母当初耗费了多少心血,你说你是不是异想天开?”
黎容安静的听着,听完之后眨了眨眼睛:“我知道我父母做出来不容易,但……”
江维德揉了揉因为疲惫和激动而狂跳的太阳穴,打断黎容的话:“我理解你的心急,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样吧,我去帮你跟……”
黎容失笑:“老师,你不理解,你怎么以为我会知难而退?”
江维德愣住:“你不是来求我帮你叫停的?”
黎容用手指把玩着衣服下摆的小流苏,语气轻松:“我只是夜里躺在床上,突然意识到,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很容易答应些事情,就像喝了酒爱吹牛一样,等热情冷却了,这个时候,如果有心人稍加引导,分析所谓利弊,很有可能就让他们彻底否定自己的决定。我在想,我得杜绝这种事发生,所以我想到了您。”
江维德:“……”
黎容看了看江维德办公室墙上挂着的电子表:“这个时间就差不多,有心人也该行动了,老师可千万记得帮我把火架起来,律因絮我做的出来,这火不能灭。”
江维德错愕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黎容微微眯起眼,松开扭成麻花的小流苏:“看老师的表情,难道已经有人泼过冷水了?”
江维德:“……”
还真被黎容说准了,早晨七点半,张昭和就在群里和昨晚出席会议的人探讨了这件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做。
黎容站起身,朝江维德走过去,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是开会说的,还是网上说的?这个时间,有些人还有a大的公开课吧,大概率是网上说的,记录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江维德:“你……”
不得不说,黎容实在是太聪明太敏锐了,他始终觉得黎容做出律因絮是天方夜谭,可每次他想用正常逻辑分析黎容,却总被黎容的举动震撼,继而被动摇。
黎容伸出手来,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坚定:“给我看看吧老师,这件事很重要。”
江维德看着黎容的眼睛,总觉得那眼神中有种莫名的信赖。
黎容其实是个很能伪装的人,比如他就一直没看出来,黎容有单独发表黎清立假说的本事。
江维德不知道,这一刻的信赖,到底是不是黎容的伪装,但莫名其妙的,他居然不想拒绝。
其实他一直不理解,黎容对他的感情。
按理说,他曾经当众声称假说是红娑研究院发表的,就已经足够引起黎容的厌恶,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并没感觉到厌恶。
黎容最开始一直刻意疏远他,保持表面的客气,不流露真正的感情,但真遇到事情,素禾生物盛气凌人时,黎容居然会来求他。
黎容为什么觉得求他会有用,为什么觉得他有可能帮忙重启律因絮?
很奇怪。
江维德想着,却慢慢的将电脑屏幕转了过去,给黎容调出了红娑内部软件的开会记录。
是的,高塔小组已经明目张胆的用着红娑的工作软件,来商讨组内的事情,而这一切,朱焱都不知情。
黎容双手撑着桌面,目光落在屏幕上,也自然看清了全部的会议内容。
【张昭和:我想了一晚上,重制律因絮的事情还是要冷静,凭一个孩子的记忆,想要做出来可能性并不大,但消息一旦传出去,就相当于把大家的名誉都架到了上面,大家已经是业内很有地位的教授了,你们用专业眼光分析一下,也能清楚利弊,大家昨天是看到黎容太激动了,我理解。】
【常莉:嗯……我是想,我们可以先瞒着这个消息,试一试呢?】
【言游中:也是黎教授顾教授的心愿,我看孩子确实很用心。】
【李永石:昨天的确有些情绪上头,不过他能独立完成那篇假说,应该也是有些底气的。】
【张昭和:我们大家肯定是为了科研事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主要还是担心黎容,他还年轻,以后更是前途无量,要是被这个失败打击了自信,或是因为大众期待值太高而重蹈黎兄的覆辙,那……唉,我们倒是可以,但黎容已经禁不起一次失败了,大家还是要为他考虑啊。】
【常莉:如果消息瞒不住的话,大众的反应确实是个隐患,当初黎教授顾教授不就是……说实话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言游中:这……我还是听大家的吧。】
【李永石:这件事确实要慎重考虑。】
【张昭和:高塔小组是不怕失败的,但我们仍有软肋,如果不能保护好黎兄的后代,我实在寝食难安。】
……
黎容快速看完,冷笑了一声。
张昭和真是恶心透顶,居然借着他的名义,给常莉等人戴上了沉重的道德枷锁,让常莉等人相信,这个项目一旦失败,他就会遭受到自己父母当年遭受的网络暴力。
张昭和利用他几乎不会遇到的苦难来斩断他的希望,实在是立于不败之地。
这几个科学家或许还在感叹自己的武断和张昭和的缜密心细。
黎容看向江维德:“老师,我想你也不是很认同张昭和的话吧,不然昨晚,你不会一脸忧虑。”
黎容可以肯定,江维德并不希望他加入高塔小组。
江维德对这个尖锐的话题避而不谈,只是讪讪道:“也确实有这种可能,慎重一点并没有错。”
黎容蹙起眉,眼神变得锋利许多:“没有错?是谁一直阻止律因絮出现?你们说是敌人,甚至差不多直接点朱焱的名字了,但张昭和现在做的事不也阻止了律因絮出现,为什么换种说法,你们反倒认可了呢?”
“这……”江维德百口莫辩。
黎容攥紧拳头,身子前倾,咄咄逼人道:“老师真的从来没有怀疑过张昭和吗?我父母死后,高塔小组显然是张昭和做主了,可到底为什么,他在你们一众科学家面前简直毫无优势!他掌管高塔小组后,究竟做过什么有利于我父母的事情?高塔小组整整两万人,没有一个挺身而出为我父母说句公道话,我不相信,难道两万人里,全都是明哲保身之辈,一个有热血骨气的都没有吗?你们又是怎么心安理得的来我父母葬礼上吊唁,你们事前事后,有一秒种,真正对他们施以援手过吗!”
江维德被黎容指责的脸皮发烫,脖颈通红,太阳穴跳的更快了,他愤而辩驳道:“你根本不清楚事情的全貌!”
黎容危险的眯起眼,直接了当的怼了回去:“你又知道事情的全貌吗!”
江维德僵住。
黎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愤怒:“我早就想问了,是什么让红娑对我父母的事情一语不发?如果说朱焱自私自利,性格懦弱,不想惹火上身,那你们呢,你们高塔小组呢,你们当初一起爬上塔山的人呢?你们之所以聚集在一起,不就是因为看到了徐唐慧的不公,不就是想为不公说句话吗?为什么时过境迁,你们也成了闭嘴的人!”
江维德头晕眼花,直接跌坐在靠椅上。
他一夜未睡,脸色本就不好,如今被黎容逼问,更加心急如焚,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视力。
江维德目光疲惫,垂着松弛的眼皮,伸手摸过桌面上的老花镜,挂在了鼻梁上。
“事情一开始,所有人都懵了,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律因絮被人掉包,大家都以为是真的吃死了孩子。说实话,原则上新药出问题是科学发展所允许的,但情理上,我们也心疼那些死去的孤儿,觉得网民有些情绪是可以理解的。最初新闻也没有很离谱,我们觉得很快就会过去了,然后一切按流程,分析突破,再接再厉。
可突然有一天,不知道怎么,乱七八糟的谣言都来了,世界也彻底变了,这时候我们再说话,已经晚了,任何解释都被淹没在人海中,根本掀不起浪花,好像那股情绪的巨浪不彻底过去,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后来……后来你父母没有挺到那股巨浪过去,他们去世之后,我们想着,这下情绪过去了,我们可以为你父母说句公道话了,但张昭和说,你父母不希望我们被牵连,他们一直是太善良的人了,哪怕走入绝境,也不肯给大家带来麻烦。
再后来就是律因絮被彻底封存,一切尘埃落定。你不要有太多误解,我们并不是为了那点虚名而不敢说话,实在是,尊重逝者意愿,不想让他们在天上还担忧思虑。”
黎容一边听一边摇头,最后忍不住嗤笑:“尊重逝者意愿?所以你们任由我父母背负莫须有的骂名,死后也不得安生,你们眼睁睁看着律因絮研究终止,甚至连他的假说立项都翻来覆去研究了几个月才敢公布!你们这是哪门子的尊重?这尊重恕我们家承受不起!”
“我曾经怀疑过!”江维德拍着桌子低吼,“可我有什么办法,张昭和是最后见过你父母的人,他说那是你父母的想法,那些话也确实像你父母能说出口的!”
黎容摇头,淡淡道:“不,我才是最后见我父母的人。”
江维德愣住,继而恍然。
是的,真正最后见过黎清立顾浓的,不是张昭和,而是同样煤气中毒住院的黎容。
可没有一个人,想过去问问黎容,当夜究竟是怎样。
因为在他们眼里,黎容只是个孩子罢了。
黎容冷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张昭和能爬到这个位置,为什么他能指挥整个高塔小组,他不需要优秀过你们所有人,他只要能打着我父母的旗号就够了,只要你们认为那些话是我父母能说出来的,你们就会听。”
江维德脸色苍白。
他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黎容说的是实话。
只要张昭和声称是黎清立顾浓交代的遗言,高塔小组就会照做,一旦有人反对,会很快被大多数人用尊重逝者的言论打压下去。
后来渐渐的,没人再质疑张昭和,毕竟完成逝者的愿望更加重要,也更符合大家的道德需求。
黎容:“我父母的事情,是我一步步查证推进的,我只是个学生,你应该可以想象到最初有多难,可你们,你们拥有那么多资源,人脉,却从未想过查找真相,如果我不做,你觉得我父母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罪名?张昭和让你们做的事情,哪一件,真的对我父母有利了?
这两年,高塔小组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架空朱焱,而这件事,是为了我父母吗?我父母早就说过对院长的位置不感兴趣,他们有必要与朱焱为敌吗?
只要你仔细想一想,就该知道,这一切都是张昭和的私欲,并非我父母的意思,张昭和本名张西海,研究生时期被朱焱霸占过科研成果,后来被找个由头赶出了a大,他根本就是想报复朱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朱焱失去权力!”
江维德满脸震惊,震惊之余,他喃喃道:“当初说你父亲的假说是红娑研究院发表,是张昭和的意思。”
黎容却并不意外:“果然。”
江维德轻轻摇头,眼神颤抖,陷入了慌乱的回忆,“当时在七星酒店联谊会,突然爆出新闻,大家措手不及,我作为红娑研究院的…下任院长,理应立刻表态,但是朱焱在群里说,红娑研究院暂不知情,应该是黎清立出事前投稿的,我刚准备这么回复,可张昭和却……”
黎容补充道:“张昭和让你说,是红娑研究院投的稿。他这么做并非是什么思虑周全的应急措施,而是在公然挑衅朱焱的权威,他需要的,只是你忽略朱焱的话,听从他的吩咐。后来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事情暴露,你惹了一身腥,可张昭和并没有下一步计划,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江维德艰难的点了点头,这件事,的确给他带来了非常不好的影响,虽然很多同事表面上不说,但心里对他也颇有微词。
他百口莫辩,有苦难言,还因此憋闷了好久。
黎容平静的戳破张昭和最后一层面纱:“你是红娑研究院的下任院长,又历来有口皆碑,张昭和这一下,倒是一石二鸟,将你和朱焱都拉下了神坛。”
如果有天朱焱退休,江维德成了院长,也不至于威胁到张昭和的地位。
“我从不贪恋权力,他为什么非得……唉!”江维德这才恍然,自己小心谨慎,心存怀疑,可还是被张昭和给利用了。
黎容乘胜追击,一口气将所有的疑问全都问了出来:“gt200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说重要,可没见成果出来?”
江维德:“gt200不是科研项目,而是张昭和提出的,一个针对律因絮事件的高塔小组自救及扩张计划,我其实也不理解,为什么非得挂上gt的编号,张昭和只说是为了掩人耳目。事到如今,gt200大概算是圆满成功了。”
黎容嗤笑:“原来如此,掩人耳目是假,为自己造势是真,他科研水平有限,如果拼实力,他的名字不可能挂在gt编号的项目里。”
江维德闭着眼,疲惫不堪的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张昭和的?”
黎容垂眸看着日渐苍老的江维德,心中升起一丝怜悯,一个一心投身科研事业的古板科学家,却不得不卷入权力的纷争中,牵扯精力。
“我从来就没相信过张昭和,老师,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阻止律因絮。张昭和不可能永远打着我父母的旗号,他必须要把高塔小组的精神领袖变成他自己,所以他不希望律因絮再加深我父母的影响力,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江维德沉默了良久,才长叹一声:“我知道了。”
他当着黎容的面,在已经结束的内部研讨中留言——
【刚才给学生开会,没有看到。我认为,黎容的想法是可行的,律因絮封存后,我曾经去档案馆看过完整的资料,至今尚能记忆一些,重制的过程有任何不妥,我也可以给参考意见,最重要的,我们还有当初跟着黎顾两位教授一起研究的助手们,成功的概率应是极高的,黎容有其父母的风骨,不会轻易被击溃,各位不必有负担,请大胆一试。】
江维德直言道:“我会尽力推动,但毕竟高塔小组是张昭和做主,况且这么庞大的组织,推动任何一件事都是很艰难的,结果是否如你所愿,我就不能保证了。”
黎容郑重点头:“我知道,谢谢老师,那我先走了。”
“哎!”江维德赶紧拦住黎容,犹犹豫豫道,“你……你父母是否给你留下了什么话?”
黎容笑了笑,笑容有些让人琢磨不透:“当然,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江维德欲言又止,见黎容没有细说的意思,也不好逼问。
“算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这方面我不如你。”
病美人放弃挣扎[重生] 第2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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