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喜寺修缮接近尾声,一行人收拾着行李又搬回了原先的住所,也恢复了往常的络绎不绝。
古桂飘香,玉兰树下常有旅人信众寻求开解的身影。
不戒手持珠串盘膝坐于石台之上,面前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神色玉街痛苦。
“师傅,这件事有些难以开口我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越来越受不了我的现女友,有想过去努力发现她的好,可我就是怎么也找不回当初的感觉了,我现在饱受这种折磨,不知该怎么办。”
不戒垂着眼拨着佛珠,语气淡淡:“檀越注意过花开吗?”
男人一愣:“偶尔。”
“花落呢?”
男人皱眉思索:“好像没有。”
不戒停下,抬眼看着面前人:“没注意过花开,也忽视了花落,那么花白开,也白落。”
话音刚落,年轻男人灰白着一张脸离去。
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角,正当不戒起身准备开溜之际,一道娇俏的女声叫住他。
“小师傅,这就要走了么?”
不戒回身,女人笑盈盈地看着他,妆容精致。
“我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看小师傅在这面无表情地普渡众生觉得很有趣。”
“这位檀越,若是没有困惑,我先走一步。”不戒淡淡,目光又被她的眉眼吸引了去。
女人猛地凑近,眨着漂亮的眼睛,一股甜香袭来。
“我最近刚分手,想听小师傅叫我一声‘卿卿’可以吗?”
不戒猛然回神,后仰的瞬间,余光里扫到一抹淡青色身影,内敛窈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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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橒端着一碗红豆粥来寻不戒时就看到她了,一样的美丽,一样的耀眼。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咽不下吐不出,她看着古玉兰树下侧对着她的两个人,身着姜黄僧袍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袖子被拉了拉,低头去看是妙坚,抱了个小竹框,里面慢慢的桂花梓:“宝橒檀越,可否把这碗红豆粥先匀我几口。”
宝橒回神,笑了俯下身子执勺吹凉喂与妙坚。
吃了叁勺,妙坚突然含糊一句“小僧先去一步”就消失在回廊拐角。
腰间被扶了一把,宝橒看去,是不戒。
“妙坚怎的先吃了我的粥。”
宝橒放下调羹,默默跟在不戒身后回了后殿。
关门开灯,不戒径自走向桌案,上面是今早下了早课后练了一半的字,一旁的墨砚早已干涸。
自回了灵喜寺后,当晚守一就来找他了,彼时他揽着宝橒练习口语,敲门声响起的一瞬间,两人一齐静默,宝橒率先反应过来理了理鬓发前去开门,发现是守一后唰地红了脸,讷讷地示意,小跑着从侧门回了自己的屋子。
像古时候偷偷私会的小情人被长辈当堂捉个正着。
不戒垂首立于榻前,不悲不喜,等待守一开口。
“还记得你来这里时列了一大堆要求理由,我告诉你什么吗?”
不戒侧过脸,思绪随着晚风漂了好远。
佛学院毕业后,他重新蓄气头发,父亲本想借此消磨他的锐气,却在他独自周游西部山河后,晚间的梦愈发真实,有时是沙漠隔壁,有时又是紫霞岸边,但更多的还是幼时里见过又不同于那时的烟雨江南。
驾车路途中他经常看到朝圣的信徒,一步一跪,从前他觉得这说白了不过是自我感动甚至以爱相挟的举动罢了,仿佛一套严谨周密的逻辑体系,让人产生一种使命感与召唤感,可是不是的,这些不仅仅是自愿。
朝圣好比爱人,被她吸引是他活该,而他也庆幸他的自投罗网。
“我知道,不剃度不破戒。”不戒看着守一,“可是住持也晓得,我并未出家。”
或许之前存了这个心思,但现在早就遗忘到九霄云外了。
守一笑了:“你爷爷把你交给我,是为了让你看清,可又怕你看得太清。
“看清地是这世间百年不变的规则,情仇爱与断舍离,看得太清又违背了你这些年所坚守的道义与准则。
“我知你给自己取‘不戒’并不是为了戒断情爱,因为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世俗,但你只要还在这座庙宇,还穿着这身袈裟,有些戒,我不说,你也清楚该不该破。”
那晚过后,不戒又重新执笔,虽然还是排斥那些枯燥乏味的经文,但至少能慢慢回到从前克制收敛的样子,临摹起前人大家们的手迹。
宝橒将红豆粥放在桌上,走到不戒身边帮他磨墨。
目光停留在指骨修长的手上,这双手执过狼毫也拿过长枪,拨弄佛珠也轻抚娇娘,身上独特的矛盾感像是游荡于枯枝垂落的雪地,苍茫之后偶然发现了新抽的绿芽。
手边是一本翻开的《千字文》,宝橒本以为他在对着临摹,凑近看去发现根本只是摆设,宣纸上苍劲圆秀,像是用篆书的底子勾勒行草的俊秀,自然起止,了无藏头护尾之态。
在宝橒的印象里,他颇爱赵宋的瘦金,锋芒毕露之下是断金割玉的傲骨。
——我总觉得你该喜欢瘦金体。
不戒笑了,手下不停:“幼时也爱瘦金风流,只是现在我才知道重剑无锋的妙义。”
说完顿了一下,微微侧目:“你认识的人里还有谁喜欢瘦金体么?”
宝橒停顿了一下,终是摇了摇头——人会变,她也不能总是用从前的眼光去看待了。
见她否认,不戒压下心里的疑虑。
又看到手边的红豆粥,宝橒想起了先前所见的那一幕,磨墨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
不戒提笔收尾,转头就看见宝橒发愣的眼神,绕了笔杆点了她鼻头一下:“在想什么?”
宝橒回神。
——我在想,吃完饭要不要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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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的白昼肉眼可见地缩短了,小径边的路灯早早亮起,不戒坐在凉亭里看着池塘边妙坚拉着宝橒与叁一一同玩耍的身影。
“小师傅好。”
一道清朗的男声从背后响起,不戒没有起身,抬了腿:“李檀越。”
来人正是李骧,自然地靠在栏杆上一并看向前方:“我最近有一事着实搞不明白,还望小师傅指点迷津。”
不戒不理会,李骧自顾自继续说下去:“都说寺院清规净地、色即是空,看不破也放不下,是谓佛口兽心否?”
佛口兽心四个字被他咬的极重,不戒终于侧过脸给了李骧一个眼神:“你也喜欢她?”
李骧蓦地沉下脸来:“她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你这是要毁了她么?
“而你不过一个和尚,怎么配得上她。”
不戒漫不经心地站起身,花丛边,叁一绕着宝橒躲避妙坚的追逐,她压着翩飞的长发笑地皱起鼻子,无声胜有声。
“首先,我年纪比你的宝橒师姐还要大,小师傅什么的还是去找妙坚更好。”不戒语调幽幽,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倩影,一字一顿地朝着李骧说道,“其次,我佛不渡本科以下。”
“配不配得上,不是李檀越说了算,她喜欢我,我就配得上。”
在李骧一张白净俊脸铁青前,宝橒喘着细气走进了凉亭,看着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疑惑地看向不戒。
——你们在说什么?
不戒轻轻笑了,与她并肩站在凉亭中,眼睛时不时瞟向李骧:“李檀越说,你不配我。”
此言一出,宝橒和李骧都沉默了。
不戒饶有兴致地瞧着李骧一张脸上红白交织变换,后者怔愣在原地,他着实没预料到不戒偷梁换柱的功夫如此炉火纯青。
“你,你倒打一耙!我明明说的是你配”
话音未落,不戒瞥到小径上来了几个僧众,立马出声打断了李骧:“李檀越的困惑我也解答不了,这样吧,住持今日晚课前还有些空余,我便先行一步了。”说完,递给宝橒一个眼神就撤离了凉亭。
宝橒亦步亦趋地跟在不戒身后,路灯下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宝橒脚底,挪开一些,踩在了黑影的肩上。
“守一说得对,只要还待在寺里,我就还是不戒和尚。”不戒突然停住步伐,宝橒专注着影子,一时没留意撞上了他的背脊。
不戒回过神稳住她的身子,无奈地抚了她的额际,“方才看人多带你走,是要顾及你的名声。”
似是没有想到他为了这件事向她解释,宝橒眨了眨眼。
细致妥帖如此,可为什么心里还是像被针尖绵绵地扎着呢?
裙边沾上了草屑,不戒低头就能看到,笑着打趣:“刚刚看你和妙坚一起,感觉像看着两只叁一。”
又在开她和叁一长得像的玩笑了。
宝橒嗔了一眼,看得不戒心神荡漾,又生生忍住。
“说起妙坚,我就想起今日我都没喝上红豆粥。”明明是端来给他的,却被那臭小子截了胡。
又想起午后的那碗红豆粥,宝橒仿佛知道心里绵密的刺痛从何儿来了,就着月色看着不戒的侧脸。
——你与下午的那位小姐认识么?
“哪个?”没头没脑地让不戒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挑了眉,“哦,你说那个女人呀,不认识。”
她都没指明是哪个就这么快对上号了,还说不认识。
宝橒有些心堵,手势飞快。
——我瞧你一直盯着她看,还以为你们认识。”
打眼一看不戒就醒过来她想表达什么个意思了,笑地揶揄:“她很特别,也不像其他人问我问题,反而提了个要求。”
不戒凑近宝橒,笑意藏着坏:“她想让我唤她一声‘卿卿’。”
“你猜我怎么回答?”
意料之中地,身前的女人却装作毫不在意地撇过头,可突然呼吸一窒的样子还是落在了他眼里,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与他对视。
宝橒有些害怕,更多是逃避的恐慌,下意识想要离开,却被他捉住动弹不得,黑夜昏沉,他的眼也是,檀香萦绕在鼻间,他的唇几乎快要贴上她的,只听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
“我告诉她,我已经有我的卿卿了。”
宝橒抬眼怔怔地看他,眼里不自觉湿润了,又迅速低下头抬手拭着。
她真的就要以为她才是那个在梦里挣扎着醒不过来的人了。
——我瞧你一直盯着她看,看了很久。
不戒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细细摩梭:“是么?那可能是我在看她的眉毛。”在她脸上不好看。
说着又捧着宝橒的脸抬起,莹润的鹅蛋脸,两弯文殊眉,即便此刻正在仰视着他,依然让他觉得带了神佛的悲悯。
月亮悄悄爬上山头,不戒看了一眼又低头:“下周就十五了,庙会在望山那一带,会很热闹。
“好多人都会扮成各路神仙的模样来讨个彩头,你们研究院要去么?”
宝橒歪了头思索片刻。
——那日下午或许给我们放假。
不戒继续朝前走,背手闻着晚风里带来的桂香:“嗯,那我们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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