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感受到胎动,是十一月底的一个夜晚。
她将将上榻,小腹却一阵胀疼,须臾疼痛过去,便觉腹中尤似一个圆滚滚的球翻滚了半圈。
是胎动。
她瞬间便红了双眼。
芙蕖头一回胎动,也是在深夜里,她本能地唤了声“六郎”,想让他也摸一摸。然伸手去抓榻畔的人,除了锦被却什么也没有。
此番,亦是如此。
她捂着微隆的胎腹,含泪带笑抬起双眸,然屋中除了她自己,依旧再无一人。
她的孩子,总是没有父亲。
有他的传话,书信,种种事宜亦是他安排的,可是他不来。
“我要他,原也不是为了你!”
裴朝露又开始想起那日百花宴上同他说的话。
情绪反复中,她夜不能成眠。
随着胎动的明显,她还想起了涵儿。
自她有孕的消息传出,涵儿便愈加沉默,除了早晚问安都不愿来她跟前。而裴朝露最初是想要带他一道来蓬莱殿的。他应了,临行前却又言还有功课未交太傅,晚两日过来。
这一个月,裴朝露初时因胎像未稳,遂不曾亲回,只让人前往去接,然数次都没有接到人。
她在梦中惊醒,恍觉这世上又只剩了自己一人。
“他们都不要我了,是不是?”她伏在云秀肩头抽泣。
云秀闻言大惊,那年司徒府中,成型的孩子被打下,她便问了这么一句。
转眼已是腊月,初一这日天空下起小雪。
傍晚时分,暮色上浮,临窗坐了一天的人,再也忍不住,只披了披风要回东宫接孩子。
她将将才稳了胎相,气血亦不足,雪天路滑,哪个能放她出去。
“下雪了,涵儿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我带着他呢。”
阴霾的天空下,风雪渐大,李慕牵着涵儿,一路逆风踏雪而来。
两月未见,裴朝露已经显了孕相。她本就纤瘦,胎腹便格外明显些。才四个月,然即便披风掩着,尚能看出隆起的弧度。
“六郎,你如何今日才来!”德妃见他虽兀自松下一口气,却不免恼怒。
“去看看你阿娘。”李慕冲德妃笑了笑,也没回话,只低头揉了揉孩子脑袋。
涵儿抿着嘴,上前冲裴朝露行了个礼,也未等她出声,自个便站了起来,拉着她袖角晃了晃,打着手语唤了声“阿娘”。
自她有孕起,晃衣角这般亲昵的动作,他便再未做过。
裴朝露又惊又喜,一下落下泪来。
“外头冷,快随阿娘进来。”
一行人拥簇着回了暖阁,李慕撑着伞站在外头,面上有浅淡的笑。
“六郎。”德妃返身出屋,同他回了外殿梢间,“你这是去哪了?”
“去了趟敦煌!”李慕掩唇咳了两声,从袖中掏出个三寸见方的锦盒,“这是当日灭梦泽泉府时缴来的,您精通医术,看看可要再调制一番。”
“梦泽泉府?”穆清杏林出身,自然知晓这处医药圣地,带打开锦盒看过,不由面露欢色。
她袖中划出金针测过,嗅其气味,辨其配方,面上笑意愈盛,只连连颔首,指着那丹药道,“这九枚是保胎丸,民间自是珍稀,然我们大内自有可匹配的良药,故而不算什么。但这枚是顺胎丸,可转胎位,松脐带,且有提神补气之效,怕是世间寥寥。”
“有了这丹药,阿昙生产便算无虞了。”
“那便好……”李慕又急咳起来。
“你是染了风寒?”穆清搭过脉,蹙眉按住想要挣脱的手,片刻惊惧道,“你何时伤的肺腑,伤口在哪?”
“这是外力冲击,结出的内伤!”
话音落下,她顿然想起,之前在洛阳时见过他胸口有一处伤,只一把拉开他衣襟。果然,胸口处留着一只木簪的印记轮廓。
“好了!您这样我更受寒,咳得更厉害!”李慕自己拢起衣襟,“医官看过,好好保养便罢。左右是这遭赶得太急,才引发的。”
“怎么伤的?”
如此近身的距离,又是木簪印记,伤口又不平整。
穆清回望暖阁方向,猜出个大概。哑声道,“皆是我的错,累你们走成这步田地。”
李慕没有接话,如今除非是完整的解释或全部的真相,其他他亦不想费神太多。
再大的事,都没有她身子重要。
“我先回府了。”李慕起身道。
“你不去看看她吗?”德妃有些讶异,“阿昙近日精神很不好,神思也恍惚,夜中我们轮流守着她,她梦魇频繁,总是惊醒。”
“那她可有旁的不适,她撑得住吗?”李慕一下急躁起来。
“可大可小,安心安神为重。!”穆清睨他一眼 ,“你也是,去敦煌这般远行,如何不和她说一声!”
“前头与她约好,这两月皆避府不出。上月十二,我想起这丹药存在大悲寺,谴人去又不放心,方自个去了。”李慕解释道,“今日回来,还不到同她约好的二月避府时间。”
“我想来的!”李慕有些懊恼,“可阿昙说想静一静,不想见我。”
“何时说的?”
“她提出挪宫那日,我传书与她。”
“你……”穆清叹了口气,“这都多久了,妇人孕中多思,情绪最能反复,她又是个心重的,你安能按着素日的模样想她!”
李慕未再接话,只返身望暖阁走去,然至门前丈地处,他到底没有进去。
涵儿还在。
他看着窗户剪影,母子而人对面而坐,是在说些什么。未几,灯火灭了两盏,涵儿先离开了。
他又站了会,见最后一盏烛火吹灭,遂也返身离去。
“你这趟是来做什么的?”裴朝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漏夜风雪中,她从廊下石阶上,一个人慢慢走下来。
“站着别动!”李慕呵住她,疾步上前将人扶住,“这么黑的夜,你出来作什么?”
“那你踏暮前来,又是做什么?”
“把涵儿送给你,你定是想他的。”
“你也定想他的。”裴朝露拉过李慕的手覆在自己小腹上,蹙眉喘了口气,“他会动了。我出来,让你摸一摸他。”
便是李禹,她都没有在涵儿面前说过他半个不字。她总觉得,一代人的恩怨情仇,没有涉及下一代的道理。
如今,面对的还是他。
纵然好多事,她还不能释怀,但她对他的那些怨,亦不是剥夺他体验人父的理由。
何况,他还将涵儿送来了。
裴朝露想起这晚涵儿同自己说的话,心中一块压着多时的石头终于落了下去
第70章 解铃 是不是终于又觉得他还是可以依靠……
飘雪的冬夜里, 裴朝露和涵儿对面坐着。案几上点着烛火,映出母子二人相似的眉眼。
屋中静的厉害,除了彼此的呼吸声, 便只有外头呼啸的朔风。
裴朝露已经显怀,身子底子本就差,这般提着心久坐了会,腰间便受不住。她的呼吸有些急了, 终于忍不住伸手扶了把胎腹,想要换个姿势缓解腰上的酸胀。
许是屋中太安静了, 她不过抬手的瞬间, 衣角一点摩擦声亦格外明显。
对面的孩子抬眸落在她伸出的手上。
她的手正搭上小腹, 被这样一望,便生生止了动作。
“阿娘为何要生这孩子?”两个月前,涵儿的手语重新浮现在眼际。
裴朝露咬着唇口, 将手抚实,微微直了直腰,脑海中尚且回想着涵儿说这话的神情和动作。
他红着一双眼睛,失望的神色布满整张面庞,说完便跑了,连让她解释一句的间隙都没有。
她垂着眼睑, 却也能感知到对面孩童一双清亮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小腹。
从长安到敦煌,再重返长安,涵儿同李禹的父子情亦从初时的不冷不热发展到两看生厌。
涵儿曾亲口告诉她,他不要李禹。
父子关系走到这一步,裴朝露问心无愧。她为人母,从未在孩子面前诋毁过李禹半句。大抵是他自己做得太出格, 伤到了孩子。
可是,涵儿不要李禹,讨厌自己的生父,便能接受生母怀了其他男人的孩子吗?
裴朝露攥着腹上裙布,两个孩子,明明她都深爱他们,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却觉得无论哪个,她都无颜面对。
视线模糊里,一只小手赫然出现在她身前,确切的说是正要抚上她隆起的小腹。
“涵……儿!”她有些惊恐地往后退去。
孩子的掌心伸在虚空,同她的小腹离了仅半寸的距离。这半寸距离,是裴朝露捂着胎腹避开的。然而她只避了一下,便未敢再挪动。
这样一退,是要告诉孩子,她想离他远些吗?
她一手撑在身后,一手从捂着的小腹上拿开,想要伸去摸一摸他。
却不料孩子收回了手,面上浮起了一层久违的笑意,开口道,“我能摸摸他吗,阿娘?”
一瞬间,裴朝露怔在原处,只抬眸看他,仿若自己出了幻觉。
幻觉里,她听到孩子在喊她“阿娘”。
“前头,我说不想阿娘生这个孩子,是不想阿娘给太子生孩子。”涵儿唇瓣启合,将一个个字吐出来。
裴朝露心绪起伏得更厉害,缓缓坐直了身子,垂眸看膝畔的孩子。
朝露 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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