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周弥音演奏完后,乐团的成员回到座位上翻起了新谱,准备开始演奏新的曲目。
正在万众瞩目期待着周弥音会邀请谁来当她第一支舞的舞伴时,她提着裙摆转身走向了她的父亲。
按道理来说,满宴厅熟悉世家的子弟,周弥音选谁来跳舞都行,但开场舞却又微妙地带着一些重要的意味。
尤其是在这种成年宴会上,一般不是选定好婚约的未婚夫,就是趁着机会选邀请之列里最喜欢的人。
被邀请的人不会拒绝。
大概是这里约定俗成的倾向表达。
周弥音结束后是朝陆向珩的方向看去的,但发现他大概是在发呆,可能连刚刚她的演奏都听得心不在焉后,一时之间脚步粘住在了台上,想起之前的事,她有些不乐意再去主动邀请他了。
于是她向她最牢靠的救命稻草求助——
她回头看他的父亲,后者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只是对她温柔一笑,用口型对她说道:“Not me.”他手里拄着兽首权杖,原地伫立着,并不想松手的模样,耐心地等待她花上一些时间去挑选她心仪的人选。而他只是见证观看。
好吧。
周弥音只好缓缓走向窗户旁的陆向珩,虽然大家都开始随意地交谈起来,宴会厅的目光还是悄无声息地聚焦在这个角落里静静站立的少年身上。
不仅是因为周弥音走向他,他们之前就或是在疑惑他的身份,或是在探究他孤单得略显忧郁的侧影。
陆向珩抬头看她。眼睛并不像平时一般带有温存的暖意,而是渐渐收不住眼里的寒气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
与其随便挑一个,不如还是选自己喜欢的。
虽然,百般别扭。周弥音想
周弥音看着他神色莫测的脸,脚步顿住又行,裙摆在酒红的地毯上划出一道黑色流轨。
她站定后向他伸出手,莹白的指背上没有装饰戒指,也没有手链,距离他还有一段距离。
伸出干净的皓腕,像是找他要一份水中的月亮。
陆向珩这才收起情绪,但并不是因为在意周围投来的目光,他只是看向周弥音,思考什么未知。
方才暗廊的慌乱一瞥隔着一段距离和回忆,此时此刻她站在他面前,璀璨的吊灯闪光染浅了她的发丝,亮黑的礼服衬得她往常的惨白肤色更像皓玉。
她今天像是情绪不好,漆色的瞳珠淡淡地泛着灰色,萦着雾气。
比起邀请她跳舞,更像是伸出手赐予他这个宾客一个吻手礼的机会,仰视之下,一定带有睥睨意味。他想。
陆向珩手心朝上牵过她的手,轻轻握在指尖,又上前几步,面色无常地领着她走向宴厅中央。
周围的人也纷纷找到自己的舞伴加入进来,指挥轻点,弦音流动。
陆庭泽站在二层楼台,手里攥着一只烟壶,他看着那张和自己相仿的脸,食指细细敲打在壶柄,发现在那里观察不到半分不豫后,才低低哂了一声,转身向深不可见的走廊走去。
“我之前和你说过。”陆庭泽转着食指上的指环,像是很久没有这么好的耐心:“和Mia的婚事可以在她成年宴会上就定下来,她本来就喜欢你,我们提前帮你们做主,不好吗?”
他的话逐字拆分,慢慢说出口,并不像长辈的劝解,更像是一种不容违抗的命令。
“订婚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你,一会开场舞你不能拒绝。”没听到回复,他的声音又沉了下去:“陆向珩,你知道你以后是要干什么的,虽然没什么感情,但我们毕竟有亲缘。我孤独一人也可以走下去是因为我对权势和财富有欲望,而等你到我这个位置的时候……”
“我会去。”他打断了他,语气间是毫不屈骨的服从。
陆庭泽的话像污泥中棹不出的藤蔓,紧紧缠在他的脚底,就像穹顶繁复的花纹一般,抬头低头,让人头晕目眩。
“陆向珩。”
他回过神,看见周弥音看着他,神色不藏担心:“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像一颗走神的行星,始终游离在运轨之外,脚底触及的不是坚固的真实,而是下一秒就会失衡的磁极点。
“有点。”他实话实说,此时此刻的他确实感到十分疲惫,精神甚至分不出一些去操纵管理自己的身体,全靠幼时一段时间的严苛训练培养出的机械感,他才得以掌稳周弥音的腰,跟着曼妙的音乐行动脚下的舞步。
她的礼服胸前缀着鸦色的羽毛。
彼此间沉默了有一会,乐曲很长,他们继续跳着,直到她反握住他的手,在舞池边缘像脱轨一般推着他钻进走廊。
就像是公主和锡兵踮脚消失在衣香鬓影之中。
他们一直向前走,经过很多紧闭的房间,壁灯幽微地亮着,踩在比宴厅硬一些的地毯上,她的高跟鞋止不住“嗒嗒”地闷响,一下一下像是冷风灌进旧世纪的油灯,把他心里的火吹得晃晃荡荡。
走得太快,连带着她身上一股清冷的花香跟着空气,残存着扑在他的脸上。
他闻出是什么味道了。
下一秒他被她牵进一间亮着灯的房间里,墙上铺着绿色玉兰的玛堡墙纸,一张床和一张长长的贵妃椅相对而设,房间窗帘没拉,窗户外面正对庭院花园里流动的喷泉,床头柜上摆着味道浅淡的大马士革玫瑰水。
周弥音向后一踢,蹬掉了脚上闪满黑色碎钻的的渐变高跟,赤着脚踩在烟灰地板上铺着的黑色羊毛毯里,柔软的布料陷下去一块。
“客房。”正当陆向珩要问她的时候——也许是种默契,她便回道,随后身子往后一倒埋在贵妃椅上堆满的软枕里,又眯着眼说道:“我有时也会来住,这次回来还没来得及,枕席都是新的。”
她对着那张床示意道:“您请。”
陆向珩看着她,没有说话,脱掉身上管家拿来的那件碍手碍脚的西装外套,复又解开白色长袖衬衫的袖扣,席地坐在方才她踩过的位置,头歪靠在床尾,真的如她所说,闭眼休息了会。
他原本应该更晚才能到的,飞机延误,来机场接他的司机没看消息直接开车回去了,庄园偏僻,城内计程车只开到五公里开外,又正巧没赶上接客人的车,他跑了一半才遇到陆家的车。
陆向珩不太喜欢运动,抛开那次非要和季佳泽较劲打上一场篮球,还有平时周弥音粘他的时候,他都尽量避免让自己出汗发臭的活动。
因为不喜欢口鼻间充斥着被手心汗味捂住窒息的味道。
“陆向珩……”
他恍惚间听见周弥音叫了他一声,挪了挪被床脚硌到的肩膀,才睁开眼看着她垂首去矮几上用手指勾一串葡萄吃。
“没,我就叫叫你……”她念叨道,像是没意料到他会回应。
他只是睁着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她。好像再也没有休息的意思。
“……”
“靠着不舒服?”周弥音吞咽下透明的果肉,又眨了眨眼:“你要不,去床上躺会。”
两个人僵持地对望着。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周弥音放在床头的手机屏幕亮了。
因为是国内的手机,没有随身带着,就一直放在房间里,此时此刻响起的是短讯的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不知怎么,周弥音还是自然地,习惯性地绕了一圈去拿了电话。
她站在床头,划开锁屏,看见十多条短信气泡弹了出来。
大多都是同班同学和学生会成员发来的祝福,周弥音想起之前入部申请表上写的生日,再联系齐樊英通传的能力和积极性,看着不同人发来的祝福,一一回了谢谢。
直到回复到一个头像是黑白动漫的对话框,她看着两个消息框。
第一个:生日快乐。
[对方已撤回一条消息]
第二个:你在忙吗?
两条消息间隔了许久,之后就再也没新的信息。
周弥音突然多了一种无言的压力,类似于对领导报备不及时的窒息感,于是急着打字回:“没有没有我不忙 刚刚家里在庆祝”
才针对第一条生日祝福,回复了一个:“嗯嗯主席(*^▽^*)”怕语气太生硬还加了个颜文字。
结果第一条消息发过去的时候对面就正在输入了,司熏的消息比她还先发出来:“那方便接一下电话吗?”
……
周弥音一时之间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手机屏幕出现了来电提醒。
来电铃声在没有静音的模式下显得喧闹无比,瞬间盈满整个房间。
周弥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三权衡之下,她把电话摁掉了。
她偏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陆向珩,发现他正背对着她安静坐着,就好像没听到这些动静。
周弥音这才划开打字键盘,输入道:“啊啊啊我身边有人!!一会给你回过去!有急事吗!!”
对面安静了一会,一条消息才发过来:“没有要紧的事,只是觉得生日祝福还是亲口说比较好。”
周弥音心下漏了一拍,随后又心虚地看了看陆向珩。
司熏和她的事情因为她走得太匆忙,只能临时搁置,想着忙完这一阵再处理的,彼此之间也默契地没怎么联系,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找她,理由也正当,实在是无法置若罔闻。
但是在陆向珩眼底下,总觉得有种心虚做错事的感觉,房间突然变得狭窄起来,周弥音后背都沁出汗了,按道理来说她应该不会心虚才对。
但联系上次在办公室故意惹怒陆向珩被惩处的情景,周弥音还是忍不住颤了颤肩。
虽然她觉得陆向珩可能对她的私生活并不感兴趣,但要是把这件事给他说了总归是会越弄越乱的,她想自己处理好。
而且他们并没有任何确立的关系。
“你先忙,有空了和我说,我给你打过来。”心慌意乱之下,周弥音看到对面又发来这条消息,终于松了口气。
“嗯嗯!”她很快回复道,随后摁灭了手机。
“在回复同学的祝福吗?”陆向珩看着她蹑手蹑脚回到贵妃椅上,神色间有种若有若无的不自然,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噢噢,对的……嘉瑜和思……”她的眼底黯了黯,想起前不久才发生的事,但又很快调整过来说:“嘉瑜问我还会不会回去,他们还想着借着给我办生日派对好好玩一趟。”
“哦。”他轻轻应了一句,也没有祝她生日快乐的意思,只是继续看着她,思考她刚刚略显僵硬的反常。
“一会……要不要去喝一杯。”周弥音看着窗外,说道:“考文特那家店的老板开到这里了,之前在ins上发了动态,我说了要去喝点的……呃不过可能无酒精饮料就只有苹果汁。”
“可以不喝果汁。”
周弥音把拘束的礼裙脱下,换了平底的鞋,此时踩着刹车,等着换回常服的陆向珩隔开来往的人群,绕到后苑的小道,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来。
“带好钱包了吗?”他问她,怕她在中国待久忘记了这边扫码付款并不是都普遍适用。
“当然,系好安全带。”她将抽屉里的灰色钱包抽出,拍到他的胸前:“记得付车费。”
语气里全是挪愉的意思。
陆向珩只好系好安全带,将她的钱包打开,将自己的手机扔了进去后一起放到车窗玻璃前。
“今天可是我的生日,怎么轮到我给你当司机了。”她转动着方向盘,小声喃喃着。
车灯在寂黑的路上打出黄色的光柱,爱尔兰冬季晚上天暗得很早,他们都不饿,准备开车直接去亨利的酒吧。
“中国合法驾龄是18岁。”他回道,又瞥了眼她露肩的上衣,把车窗关上,以免晚风裹挟残存的温度离开。
“考个这边的呗,以后方便,你这样我一会只能找代驾了。”
“我没说不喝酒吧。”他向右侧过脸,靠在护枕上看着她的侧颜,她开车很专注认真,双手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
“真的假的……你那个酒量……我,我不太敢恭维。”
“……那次是个意外。”说到意外,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上次不欢而散的那个夜晚。
两个人突然沉默起来。
周弥音开车很快,在街边停好车到酒吧的时候,店里正在放欢快的墨西哥曲目,地上全是庆祝用的丝带和装饰物残余,几乎没有什么空桌,座无虚席,看起来搬店后适应得不错。
往里看去,崭新的木桌上摆着鲜黄的啤酒,餐盘里是塔可、牛肉和装饰用的香料。
“亨利!在厨房里烤苏格兰蛋!他等你好久了——噢生日快乐我的宝贝。”朵莉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又用手搓了搓她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脸:“奎茵在考文特闭店的时候来过,谢谢你的酒。”
周弥音笑着和她在门口说了会话。
“陆!好久不见!” 亨利放下手里的盘子:“来喝点什么,这次可以来点威士忌吗?”他举起一方瓶,比在肩上晃了晃。
陆向珩招架不住他的热情,连忙摇了头,惹得身边熟悉的面孔都在笑。
两个人好不容易在吧台前找了干净的座位坐下,调酒师是新的亚裔面孔,穿着棕色格纹的马甲和西裤,脸上长出干净可爱的雀斑。
周弥音一见面就觉得他很熟悉,认了半天才惊讶地说:“你是上次那个……!”
对方腼腆地笑了,亨利隔着吧台用手搂过他的肩,介绍道:“我们的常客科瑞斯,这次是来帮我忙的。”
记忆中弾尤克里里的男生。
她友好地朝他一笑。
他也因为她还记得他表情默默变换着。
品格酒吧仍然没有改名,达米安·埃尔维斯的画换了位置,原来墙上的布置大多搬了过来,放在精心设计的菜单旁。
里面的人依旧没有烦恼一般,自在地活动着。
喝酒、唱歌、分享生活与游戏。
周弥音回头看了看陆向珩,他手里捏着朵莉塞的糖果纸片,嘴唇时不时抿动着——他把接到的糖全吃下去了。
“你真的要喝酒?”周弥音侧过脸来,用中文问他。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伸手在吧台上拿来菜单,向科瑞斯要了酒。
雪克壶里冰块的声音晃动着,酒呈上来的时候薄荷叶还在清透的水液中浮动。
周弥音看着熟悉的阿佩罗橙光旁边的浅绿莫吉托,对着调酒师眨了眨眼,像是在询问:“我好像没有点这个酒。”
他又开怀地笑了笑,说:“算是特别附赠。”
她说了谢谢,想接过泛着那份蓝光的长饮杯,却发现陆向珩已经就着杯子喝起了那杯酒。
他听完科瑞斯的话后手里的动作不自然地僵了僵,不动声色地解释道:“我以为是我的酒。”
周弥音:……好像确实挺合理的。
她看了看表情有些失落和迅速了然的调酒师,想起那次正好陆向珩不在,他大抵不知道他们之前见过面,应该不存在故意抢酒喝的可能,她也就没有解释,只是为这份好意又道了谢。
科瑞斯摇了摇手,露出开心的笑来,继续低头去切新鲜的柠檬片和胡椒叶。
周弥音确实不喜欢薄荷香味,不过她也没办法拒绝别人的好意,所以陆向珩正好帮她解决了一杯“燃眉”之酒,她默默地带有感激心情地看了看他。
后者正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那杯莫吉托。
酸酸的酒精穿过喉咙,空调就显得热了起来,陆向珩脱掉外套,发现周弥音确实有很多的先见之明,不一会,他端着酒杯和外套,跟着周弥音去角落收出来的干净方桌坐着。
那里空调吹不着,还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外面是一条静谧的河道。
她靠在木墙上,装饰的挂画尾端打着穗结,正好垂在她耳边。
平时周弥音喝了酒后心情会超然地好,但这次却像有什么顾忌一般,喝了那杯调酒后就一直看着他喝,时不时会和店员说上几句话,但兴致缺缺,像有什么心事。
陆向珩手指在玻璃杯上滑动了几下,终于在她和他安静了一会后问:“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周弥音伸手接过他的酒杯喝了一口,薄荷气味如记忆般刺激,她吸了吸鼻子,说:“没有,我能遇到什么事。”
他看着她把酒杯放回来又旋转180度的动作,又再问道:“之前发的消息为什么不发了。”
周弥音脑袋转了转,突然意识到是什么消息,回道:“感觉你不太喜欢看,我就没发了。”其实主要原因是齐樊英有次和她说,每天都发这种消息多少会有点招人烦。
“可是这不能体现我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精神吗?”
“……那你追人的方式有点过于老土了。”
“呃好吧,我以为发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会很浪漫。”
“这就类似你在语文课上给贺老师献上英文诗一首。”
“……那我还是不发了。”
陆向珩定睛看了她好一会,她好像又在发呆想事情,于是才忍不住打断到:“信我收到了,我还没拆。”
这下换她看他了,周弥音一脸雾水,什么信?
他没等到她表达自己的疑惑,就说:“我想了很久,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感情是需要试探和测试的,如果经不住推敲,那就是一时上头的冲动,是原生的情绪,而不是感情。”
“但我觉得我也许错了。”他并没有说下去,他决定把话都放在之后,于是只是低头把那封信从外套里拿出来,绿色的信封放在桌上:“我还没有看这封信,这里面写了什么,我都愿意帮你实现,如果你是埋怨我,我会情愿等你原谅我为止,如果你是想要我道歉,我会郑重地和你说对不起。”陆向珩说着,心下有种空然的感觉,当把一些话全数吐露之后,会有一种窘迫又轻松的感受。
他看着周弥音动作迟缓地拆开信,拿出里面的东西,以为今晚两个人终于可以达成和解,可心里却残存着不可忽略的紧张。
周弥音的脸色在烛火下晃动着,她看着信里的照片,敛起残存的笑意,倦意第一次从她眼角溢出,她神情略显悲伤又无法不感到恼怒地说:“陆向珩,我真的以为你是来和我和好的。”
她把里面的照片放进信封,嘴唇颤抖着,在眼泪流下前把信封砸在他的脸上,在喧哗的鼓点中踩着最疼痛的步伐,离开甲板,变成支离破碎的泡沫。
爱无周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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