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风颂是一只谨慎且狡猾的狐狸。譬如影对白霜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显形人前,却相当放心风颂。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或许是反应略迟,已来不及遁形;或许是这臂钏确实精美,令狐失智……总之,绝不是由于看人看傻了眼之类的。
她的侍女终于绕到后院轩窗这边来,瞧着比窗内的少女还小一些,应是来寻那缠臂金的。未料撞见尖嘴毛脸的狐狸。险些被吓得尖叫之际,被那少女及时轻轻“嘘”了一声。
“上来呀。”
她又垂眸看狐狸。竟没害怕,还拍了拍窗棂,笑着发出邀请。红唇丰润,眼眸似水,手指也如青葱似的,白皙纤嫩。
窗下的狐狸踌躇片刻,便听话得像豢养的狗,低头重新叼住那只臂钏,轻盈跃进窗内。
和珠玉初见的那日,一切都历历在目。
仿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少女,驾轻就熟地提起流体一般的长条狐狸。她不顾侍女心惊胆战的劝阻,像平日对待宫里每一只路过的、玩得浑身脏兮兮的猫,捏住白狐毛茸茸的前爪,仔仔细细用帕子蘸水擦粉色肉垫。
他还记得嘉元六年多雨,记得那日的天气,往来的宫人,雨后的轩窗踏上去带了点水汽。她怀里的馨香始终是回忆里最鲜明的气味。腴润净透的白胳膊就搭在他身上、陷进狐毛里,令他忆起上好羊脂玉琢的玉观音。
侍女带回那只洗净后的金臂钏,又退下。
擦干净爪子的狐狸蹲在桌上,被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下巴,惬意得忍不住露出了蠢狗的表情。
她被逗得大笑,很不讲究,放肆得不似这深宫里任何一个谨小慎微的妃子。缠臂金在狐狸鼻子底下飞快晃一圈戏弄,又收回来,被她胡乱撸上大臂。兴致上来,抬臂直举,旋身起舞。
不是那种广袖如水的柔美舞蹈。她上身只着一件翠色抹胸,酥乳若隐若现,手臂腰肢裸露。低腰长裙上绣的铃铛充作伴奏,恣意而野性,张扬而充满力量,令风颂想到那臂钏上雕刻的不知名植物。
千奇百怪的形状,蔓延出千千万万种可能,迥异于四四方方的宫墙。
白狐狸那时还不懂欣赏,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轻盈回旋,看着臂钏掠出金色的弧影。她又很快停下来。因为中原人常穿的鞋履并不适合这样的舞。
她手撑着桌沿,俯身凝视他幽蓝色的眼睛,也不在意狐狸能不能听懂人话,自顾自地夸他漂亮。她说他的眼睛像草原上傍晚的天空。四合的深蓝暮色之下,还有缓缓迁徙的流云,低得触手可及的星。
他没有说过,见过她后,他觉得黑色的眼睛才更好看。眼尾微勾,妩媚动人,深邃的、明亮的,千言万语都揉碎,漂浮在眼波中。
他没有说过,是因为彼时没有想通。寿命漫长的精怪总是不需要太快地成长,可以千百年如初地懵懂、幼稚、少不更事。他花了很久才明白这些,明白自己混沌本能之下的渴望——改以黑眸示人,是因觉得她眼睛漂亮,是因对她有非分之想,是——
他没有说过。那时他没有说,后来也没有机会说了。
风颂最后还是得到了那只臂钏,也得知了她的姓名。珠玉,胡地舞姬出身,被进贡给中原皇帝,已有月余。
作为一只有点儿讲究的、读过书的狐狸,风颂自觉交换姓名也应有来有往。时隔数日再见面,他本以为突然口吐人言会吓到珠玉,但她显然喜多过惊。她实在是个胆子大的,再次直接上手,卡在狐狸前肢腋下就把他叉起来,举高转圈,像人类父母会对孩子做的那样。
“太好了!”她眼睛亮晶晶的,扭头确认了一眼侍女都不在屋内,又压低兴奋的声音:“原来是狐仙呀……那,陪我多说说话吧。”
他从不是什么心善的守护神,有什么必要陪她呢?人类与精怪差得像天与地那么远,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还总对他动手动脚,熟稔至极,也不知这样对待过宫里多少狸猫。
……真是奇怪,他忽然想多听听她再讲起草原,再多看看她那时明亮的眼睛。
她甚少说起自己的事,轻描淡写带过“父兄战亡、部族被吞并”,只与他讲她童年记忆里的群山,鹰隼,粗砺的长风。她会说从帐中望出去的丰美草原,绵延的牛羊,奔马扬起的草屑在金色的落日下飘荡;却只在一次失言时会提起,那漏风的帐子是关奴隶的地方,除了干涸的血,还有冬夜的雪,落在僵直的尸体上。
她更喜欢听他讲他的事,他见过的人和精怪,与需以百年计的风景。
他守护过的松雨州,是缠绵多雨的江南水乡;浩渺无边的东海,是点化他的人死去的地方。中原辽阔,并不止这无趣的皇宫,也就那皇帝的私库值得他再叁前往……
她含笑托腮听他如数家珍,不曾问过还有没有旁的值得他多来几趟。
精怪的光阴漫长,有那样多往事可讲,供她听个消遣。他也不记得讲过几个春秋,还给她看过了自己的人身,炫耀似地展示了自己的法术。
珠玉总是相当捧场,压着嗓子惊呼,热烈鼓掌,“好厉害!不愧是狐仙!这易容术也可拟我的样子么?”
“当然可以。”狐狸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风颂矜持地昂着下巴,“但我答应了影,只拟故去之人。”
她便只是笑着看他,不曾再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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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颂番外】金臂钏( χs⑧⑤.Ⅽ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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