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究竟是什么呢?符黎趴在狭窄的办公桌上思考。对面,冰箱附近传来重重捶打的声响。天暖和了,Elena想喝冰咖啡,却把水冻成了一整块。
人们都说岁月无情。可她现在觉得,时间好像一块彩色的橡皮糖,有喜欢的颜色,有不喜欢的颜色,可以缩短也可以抻长。短是时光一晃就临近初夏,长是此刻在封闭的高楼里备受煎熬。
耳旁叮叮咣咣地响,没有一刻安分。最近,上班时,符黎越发不知所措。同事们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制造隔膜。上次Elena拎来一袋偶像演员代言的饮料,放在门口,说“请大家喝”。她以为每个人都有,晚了一步,发现袋子里竟然什么也没剩下。“谢谢Lena姐”,他们此起彼伏地道谢,只有她两手空空,悻悻回到座位。原来人早晚要经历一遭这样的事,学生时代幸运,躲过了,如今又在职场卷土重来。
她隔叁差五地和卫澜吃午饭,更多时候则和仲影做出一周的工作餐。某天深夜,符黎面对电脑显示器的光,发觉自己弄丢了很多东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文字在眼前跳跃飞舞了。她相信,每个人降生的时候都先天地拥有一种灵光,少数人将其发挥至极致,而大多数的则在生活的磋磨中消失殆尽。
※
复试放榜那天,他们没有继续补习。周六,符黎在市中心的商业街游荡,因为惦念着小叶的考试结果,总是心绪不定。四周有成双成对的热闹,惟她一人形单影只,在周边商家的员工眼中,这正好是极佳的推销对象。
“小姐姐,披萨要看看吗,正宗窑炉烤出来的,新店八折优惠!”
门口负责宣传的女孩递来传单。在外面,符黎一向不想为难女孩。
“有玛格丽特披萨哎。”她看着传单上的菜单自言自语。
“对的,如果您可以发送照片到社交媒体上,还能买一送一。”女孩耐心地讲解。
“买一送一?”符黎双眼发亮,“好啊好啊。”
“那麻烦您拍一个店的招牌,再加上咱们的宣传语吧!”
女孩满怀热情,又亲切地为她推荐披萨的口味。认真工作的人总会得到回报,符黎想。
“宣传语是‘谷雨时节,和我一起回家’。”
为了八折加买一送一的难得优惠,她一字一句地发在了聊天软件的社交圈里。平日里她极少暴露自己的动态,也没有太多好友,便以为大家都不会在意。
她打包外带回家,中午室友也在,于是玛格丽特披萨作为两人的午餐,再配上一丁点的红酒。午后,仲影说要做一份六寸的圆蛋糕。
“我也来帮忙吧!”
他们走进厨房,按照网络上教的方法制作蛋糕体和红茶风味的内馅。烘焙食材繁多,一应俱全,摆满整个料理台。“怎么突然要做蛋糕呢?”她撕开黄油的包装,问。
“只是想试试,”他说,“可能会失败。”
厨房空间不算宽裕。符黎紧挨着他,想起两人第一次做饭的情景。那时候她想看他被迫流泪的表情,可惜白洋葱偏柔和,不够刺激。后来又不依不饶地试了几次,依旧没能成功。尽管如此,她也不曾反省自己。天气渐暖,立夏将至,人们穿得越来越轻薄。在家里,仲影已经穿起了短袖衣服。他的肌肉线条流畅得恰到好处,不松垮,也不过分健硕。他们手上忙碌着,混合黄油、牛奶和鸡蛋,不经意间,她的手背会轻轻滑过他光洁的皮肤。忽然,她后悔了,觉得刚才喝红酒时应该故意打翻一些,让那些透明香醇的液体落到他身上。
叮咚——
突然,门铃声打断她的臆想。符黎站在外侧,便顺理成章地去开门。屋子鲜少有人上门,就连快递都是放在寄存柜里自行去取,她还在想是不是仲影的客人,但他不拦她,也没提前说明,显然不太可能。
“姐姐,我通过了——!”
符黎略有踌躇,却没想到开门的瞬间就迎来一个巨大的拥抱。小叶带着室外初夏的阳光,张开双手飞扑过来,她倒退了两步,才勉强接住那份热情。
“真的吗?太好了!”她下意识地感到开心,拍拍他的背,紧紧拥了他一下,又迅速放开。“你怎么特意跑过来啦。”
“本来想发消息,但是看见你的动态,所以我特意去那家店买了披萨来。”
他把欣喜和期待写在脸上,仿佛正等待着她的夸奖。只是这时,仲影从厨房走了出来。叶予扬原本只看着符黎,随即视线落在衣架、地板、餐桌,最后逐渐聚焦于那道漆黑静谧的身影。
刹那间,内心的悸动转换为警铃大作。
“忘了介绍,这位是我的室友,”符黎撤出半个身位,侧对他们,“这位是我做家教在带的学生。”
仲影仍面无表情,只浅浅颔首,算作点头之交。小叶懵懵的,断断续续地回应:“您……您好。”
他是个优秀且贴心的室友,此刻,注重边界感的习惯又让他回到厨房。
“好高啊。”小叶喃喃自语。
“怎么了?”符黎没听清,问。
“姐姐,你没说过你有室友……”
倘若人们的工资租得起一整间房,谁还愿意与陌生人共享呢?但小叶果然还不了解这一点——当然,他也不必了解。
“没办法啊,我们只能这样。”她用手机展示出租赁平台的房源,告诉他合租只是在大城市生存的常态。
他盯着每间卧室的价格发愣。
逃过一劫。她莫名其妙地想,等到回过神来又急忙翻开社交圈的动态。她的学生和青梅竹马都点了赞。该怪那个披萨店的宣传语有点暧昧不清吗?可顾客们确实是在“和我(披萨)一起回家”。
“我们刚才在做蛋糕。先坐一会好吗?给你倒杯果汁。”
“啊,谢谢。”
叶予扬听见“我们”两个字,心一下又沉了下去。完了。他以前只提防着姐姐“约会”的对象,却从来没想过如今这种情形,更何况那人还相当具有竞争力。他接过冰橙汁,一时间魂不守舍,甚至连通过艺考的喜悦都被冲淡了许多。
叁人身处同一屋檐下,不知怎么,竟然有一丝尴尬蔓延开来。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打电话,他打给夏,而她打给令儿和箫凝。只要人更多些,氛围就不至于显得奇奇怪怪。通话挂断,叶予扬背靠沙发不停调台,但无法决定停在哪里。上周学校组织春游去游乐园,他要练琴所以没能去成。也许明天是个好日子。
门铃响了。夏一向移动迅捷,但今天格外神速。他主动起身转动门把手,准备和朋友一通诉苦,可开门时,外面的人抬起眼眸,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尚且不着急进门,只是朝房间内打量,眼中好像有水波流转。
“是我来得不巧了。”
陌生男人微微挑眉,说。
小叶满腹疑惑,但还是保持着礼貌的态度:“请问您是……”
符黎听到响动,又出来一探究竟,看见原本不该相遇的两人站在门口,竟然有种梦境与现实倒错的幻觉。
“你怎么也来了?”
“阿黎,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就是来看看你。”卫澜笑容和煦,令人如沐春风。只是说话前,他发觉衣架上有两种不同风格的男装。
“阿黎”,叶予扬在心中跟着默念了一遍,感觉胸口砰砰直跳。他从来不敢喊得这么亲昵,是不是在称呼上,他就已经输了其他人一截?
“那先请进吧,我再介绍一下。”符黎感觉自己在重蹈覆辙,如果这是一场梦,她想看看究竟走到哪一步才会清醒。“这位是我兼职做家教的学生,这位是我的室友,这位是小时候在医院一起玩的伙伴。”
今天以前,他一直以为这里是符黎的家,而不是租屋。卫澜眼神一暗,但立刻恢复了微笑。很容易察觉到不请自来的并非只有他一人,否则,她不会用那种颇具距离感的方式介绍彼此。
“是我冒昧了,没想到今天这么热闹。”他说。
“不,你先坐。”她说。桌上又多了两份披萨,看来客人们必须留下来了。
像逃避似的,符黎提前拿出几个杯子,把各种饮品和酒摆出来。“想喝什么都行,游戏机也可以开!”她丢下这句话,匆匆回到厨房。仲影低头,用刮刀翻拌着玻璃碗中的材料。明明他一个人也能做好,现在比起帮忙,她更像过来添乱的。
“他们都是你的追求者。”
他常常惜字如金,顺便隐藏身为外国人的迹象,但“追求者”这几个字却在日常言语中显得生疏突兀。她笑了,连忙否认:“不,是朋友。”可话音刚落,竟然觉得像劣质的谎言一样心虚。
客厅电视播放着幼儿动画片。起初,他们无话可说,叶予扬喝光了橙汁,盯着茶几上低浓度的酒精饮料。他选来选去,终于决定拿起那罐白桃味的,手伸到半路,却被卫澜抢先一步。
“未成年还是别喝酒了。”
卫澜单手从上方握住罐子,用食指打开拉环。啪的一声,气泡窸窸窣窣地上升,冒着清爽的气息。
“我已经成年了,叔叔。”生日还没到,但过了成人礼就是成年。叶予扬笑眯眯地回应,心想不就是单手开易拉罐吗,我也会。
卫澜手中用力,把罐子捏出响声,面不改色,仍然微笑着。“成年了,还没过青春期吧。”
“是啊,”他顺着说下去,“不过我不想过得那么快。男高中生有什么好,叔叔你也应该知道。”
“我倒是知道人的智慧是随年纪增长积累起来的,”他顿了顿,“不,确切地说是心智水平。”
可恶!叶予扬暗暗攥起拳头。此时门外又有人来,他确信这次一定是他的朋友。
“不好意思,打扰了——”尽管屋子的主人们不在客厅,小夏还是一边打招呼一边走进来。
又一个。阴郁神色在卫澜眼中划过,转瞬即逝。如果不是今天凑巧,所有人都赶在一起,他也不会知道原来符黎身边存在多重选择——难怪他等了那么久都等不到她主动卸下心防。
后来,女孩子们也按时赴约。颜令儿帮高叁学生上过半天课,虽然只是看着他写写卷子,但两人也算认识。“嗨,小叶子。”她朝里面探了探头。“哇,好多人啊!待会我们玩桌游吧!”
令儿是大大咧咧的性格,甩下一句热闹宣言就拉着箫凝跑去厨房。回到客厅时,她们正用遥控器打开电视上的网络平台,商量着选择那部精致的古代宫廷剧。
“我先回去了。”蛋糕送入烤箱,仲影房间的门又再次紧闭。
电视荧幕里,太后语重心长,教导皇帝要深谙平衡之道。
符黎也打开一罐酒精饮料。她的心里杂草丛生,又毛茸茸的,似乎藏着一只好动的小东西,随着春季走入深处愈发明显。时间不多了,她能预感到,自己必须尽快想清楚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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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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