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鸾在旁边听他吩咐差吏:“……让城内每户熬制米汤,务必在太阳落山前洒到城外沟壑,记住,一定要浓浓的米汤,城墙外一里内皆要洒遍。”
不久,又听他发号施令:“贴出告示,每家每户必须准备好器具,凡是能发出声响的都可以,家里无论男女老少,手边必须要有至少一件器具,待贼军攻城那日,听候命令。”
官衙内所有调兵遣将的事都被他一人接手,忙得似陀螺,嗓子嘶哑近乎冒烟。突然一杯茶递至手边,见他没有马上接,直接递至唇边,小公主关切的目光看着他:“表哥,先歇歇。”
崔玄晖张嘴想说这样不好,杯沿倾斜,甘甜的茶水汩汩润湿他的唇,他的喉,她小心翼翼喂他喝了这杯茶,半点水渍都未洒出,还贴心地替他擦了擦嘴角,动作轻柔。
崔玄晖欲言又止,手中的笔也慢了下来。宝鸾端详了一会,不敢打扰他,悄悄退了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一盘蜜饯。
表哥爱吃甜,以前还时常打着她在崔府做客的名义让厨房准备许多甜食,其实一大半都是他自己吃的。
她想让他吃点东西,但他忙得不可开交,看架势也是不愿意腾出时间进食的。那就由她照顾好了,就像小时候表哥照顾她喂她进食那样。
崔玄晖伏案书写,目光明明不在她身上,不等她走到身侧,一只手伸过去接过瓷盘:“多谢。”
宝鸾见他肯停下来吃东西,心里只有高兴的份,趁机问:“表哥,为何要熬米汤,备器具?”
崔玄晖吃着蜜饯,这会子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了,说:“米汤放置一夜后,与马尿的酸臭气味相近,贼军先是闻到浓臭的马尿味,再听见城内捣出的动静声势浩大,誓必认为周围早有援军。如此一来,必会犹豫。我们也就能缓口气多拖一拖等援军了。”
“若他们不上当呢?”宝鸾忧心道。
崔玄晖语气肯定:“不会,他们一定会上当。此贼不往沙洲不往玉门,却直冲关外城池,可见实力并不如他们自己宣称的那样有两万,我推测最多有一万,一万的兵力,绝不敢冒进,十拿十稳才会进攻。他们的目的是占据石城占地为王,且是出师第一仗只能胜不能败,所以必会谨慎小心。”
这会子说话的功夫,盘中蜜饯已扫灭大半。宝鸾盯着表哥吃东西,丝毫没有察觉周围多出的两个侍女。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身体早就先一步做出反应,匕首堪堪划破侍女的袖子,差一点就要血溅当场。
“表哥!你别想把我偷偷送走!”宝鸾提高声调,“若贼军来袭唯有我安然无恙,叫世人知道我舍弃表哥舍弃满城百姓独自逃生,我有何颜面面对姑姑面对其他人?我虽贪生怕死,却也不愿就此苟活。”
话说完,表哥没出声,大概是被她刚才露的那一手震到了。宝鸾便好心解惑:“我跟人学了几招。”
本来还想说,为了练杀人的功夫,天不亮就爬起来蹲马步,练得可辛苦了,想让表哥心疼心疼,到底忍住了。
不是时候,发脾气哪能半路偏题?
于是她继续生气,并且加以威胁警告:“表哥,我有五百人马,你只有十来人,制服不了我的。到时候你还得靠我呢,可别惹我生气。”
鼻子哼哼,往旁边软席圈腿一坐,不满地瞪着表哥,活像个山霸王。
他深沉的目光拢着她,两个人四目相对,最终表哥落败,叹口气坐回去了。
等到室内往来的人少了,她环视周围,确认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进来,不敢关门窗,怕惹人怀疑——生死存亡之际,谁都不能相信。
她凑到唯一相信的表哥耳边,轻声说:“表哥,刚才我做戏呢,你别当真,我不是不走,等会我就走。”
崔玄晖被她的热息喷得耳朵红,敛声道:“表哥不怪你,我母亲那里,往后就托你替我多多敬孝了。”
“呸呸呸,不吉利的话不准说,姑姑那里得靠你自己敬孝,我这外八路的外甥女哪比得上你这亲生的儿子。”
她声音更小了,说:“等会你假装迷晕了我强行送我走,五百女兵留下四百守城,一百人随我同行,表哥你撑一撑,五日后我定能搬来援兵。”
崔玄晖不同意:“报信的人已派了出去,无需你走一趟。”
宝鸾急道:“谁知道那报信的人能不能按时抵达安西都护府?就算他一刻不停快马加鞭,到了安西府,凭他一个小小的差吏前去求助,安西府都护一定会派兵援助吗?”
崔玄晖默然。
她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这批贼军来得蹊跷,且西疆向来鱼龙混杂,尤以关外之地更甚,安西府都护他有所耳闻,这个人确实有点问题。他此次回京复命,特意绕道安西府,改行石城镇,为的就是避开安西都护的势力范围。
宝鸾一眨不眨看着他,发现表哥面上浮现一抹愧疚懊恼,他歉然地回望她,长睫毛笼着一双黑宝石,双肩似雪地里一截松柏枝叶打落。他从天上落到了地上,轻轻抓住她的手臂,道:“就按你说的办,你现在就走。”
不久,公主昏迷不醒被强行送走的消息不胫而走,官衙内一阵骚动,但很快被镇压。
城外十里往北地界,一行人簇拥着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内拖出两个身强力壮的混血婢女,婢女被绑了起来丢到马背上,一个娇俏的女郎抱着兔子跳下车,立即就有人牵马来。
宝鸾爱怜地摸了摸怀里药晕的兔儿。那颗由表哥给她的糖丸,本不该起任何效果的。
袖中多出一份奏疏,写的是关外藩镇几处官员这些年通敌的机密之事。
看来表哥这几年不仅仅是游说西域十八国和东西突厥。他做的远比这些多。可这份奏疏,怎能随随便便塞给她呢?
他自己的事得自己做,她才不要代劳。
往路旁走了几步,宝鸾毫无眷恋地将伴随数日的白兔丢进杂草堆。飞身上马,夕阳西下,她看着远处的石城镇,嘟嘴呢喃:“表哥,你太小瞧我了。”
清晨,天微微亮,日晖与黄沙笼罩着的安西城,吴都护彻夜笙歌后回到邸舍。才刚躺下,就被人叫醒:“都护,石城镇那边又来人了。”
吴都护不耐烦:“昨晚那个不是杀了吗?怎么又来一个?有完没完,杀了杀了。”
小吏急道:“这个有来头,自称是公主。”
吴都护猛地爬起来,人彻底清醒了:“人在哪呢?”
小吏道:“就在城外,好大的排场,说要都护您亲自迎她才能入城。”
宝鸾早有准备,出城的时候就让人抬了几箱子仪仗物什。离石城镇最近的驻军地就是安西府,打定主意来安西府借兵时她就想好了,寻常差吏安西都护可能不放在眼里,杀了也能当逃兵解释,所以要想借到兵,只能她这个公主来。
不管安西都护和此次贼军进攻石城镇的事有多少牵连,现下他既然稳坐安西城,说明他暂时投鼠忌器不会妄动。
宝鸾坐在临时翻出来撑场面的八宝銮车里,四周帷纱掀上去,身侧随侍婢女个个珠光宝气,女兵们早就换了衣裙,充作娇娇侍儿伴随左右。
吴都护站在城头一看,城门下衣香鬓影,浩浩荡荡数百人前呼后拥,銮车中公主锦衣华服,像只白鹭昂着脑袋,高贵不可冒犯。
吴都护不认识公主,但他认识好东西。那么多皇家之物,是真公主无疑了。
到了城门还不进,非要等人来迎,没有半点快行赶路的风尘仆仆,大概是出外游玩,还不知道石城镇的事。
他是清楚石城镇有位公主下榻的,这位公主此时出现于此,不得不说运气好。要是还待在石城镇,可就不好说了。
吴都护特意等了一会,见底下公主仪仗丝毫没有着急入城的意思,这才对左右说:“随我速迎公主。”
宝鸾心急火燎如坐针毡,好在她惯会装相,面上没有露出半分来。度秒如年之际,城门嘎吱一阵响声,她总算见到了那位吴都护。
銮车长驱直入,至官衙二门,吴都护领着属官面见公主,虚与委蛇卑躬屈膝,却连跪拜都不曾,堪堪弯低了腰,可见敷衍。
公主寒暄几句,最后道:“都护辛苦了。”
吴都护心想小公主还挺上道,口吻不由骄矜起来:“臣驻守边关为国为民,何来辛苦一说。”
公主蓦地笑一声,像是被什么逗笑,吴都护肆无忌惮抬眼看过去,只见公主缓缓从席座上站起来,脸上笑意不再,她眼神俾睨,开口道:“来人,把他们给我绑了!”
话音落,娇娇侍女们把门一关,瞬时变出大刀长剑弓箭斧头,挥刀霍霍,气势汹汹。
一个时辰后,宝鸾表情嫌弃,擦去溅到脸上的血渍,手里拿着从吴都护身上搜出的调兵虎符,对侍女说:“这个人臭死了,拖远点杀。”
第119章
米汤和锣鼓喧天的假象果然迷惑了贼军。比预想中多争取了两天,但也仅仅是两天而已。
贼军兵临城下的第三天,发起猛烈的进攻。
西疆的百姓皆有几分血性,这小小一方城镇的居民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在崔玄晖和郡太守的带领下,他们抵抗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郡太守瘫倒在城门墙头的角落里,累得连说话都没力气,他的七个女儿穿甲拿弓,脸上身上脏得像是泥坑里打滚过似的,一天一夜的战斗,她们筋疲力竭仍在奋力。
郡太守一个一个看过去,脸上出现悲痛的神情。他没有儿子,只有七个女儿,现在却连女儿都保不住。
他的女儿个顶个好,还没有出嫁就要跟着他这个无能的父亲去见阎王了。郡太守悲伤欲绝,却还不能表现出来——士气不能失。
他心想,要是崔家郎君愿意和他的七个女儿结个冥婚就好了,反正都是要死的,至于谁大谁小,一视同仁全是平妻好了。郡太守忽然不累了,他又有力气了,他两眼炯炯有神,在人群中遍寻他心悦的女婿。
人其实不难寻——虽然大家都是一样的脏疲乏,脸被血和灰糊得看不清人样,但崔家郎君那几分出尘脱俗的高贵气质(郡太守认定这就是显赫世家才能教养出的好儿郎),使得他在灰色和血色的城墙头一下子脱颖而出。
对这个倒霉透顶的年轻人,郡太守抱有十二分的同情,本来只是过路而已,哪想得到会有山寇袭城呢?
同情归同情,该有的怀疑和威胁一分都不会少,郡太守温情脉脉又饱含暗示地将自己的“好意”告知未来女婿,希望他能马上应下最好当场拜岳父。
“贤婿啊——”郡太守已经喊上了,拖着被贼军射瘸的一条腿,往前更近一步,确保两个人的话不会被别人听去:“关外这么大的地方,这群贼寇往哪跑不好,偏偏往石城镇跑,无妄之灾啊。”无妄之灾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崔玄晖几天几夜没合眼,嘴唇干裂,一身血污,没有半分从前月君的风姿。现在这幅尊容还能被人惦记,实在叫他哭笑不得。强撑着站起来,他叉手深揖,对郡太守行了大礼:“我早已下定决心与石城百姓共生死。太守高风亮节,家中女郎皆巾帼,某已留下书信,某殉身后无需大葬,殊荣追封皆归太守与女郎们。”
郡太守心动了,结亲结冥婚之名不成的话,死后追封好像也不错?
郡太守搓着手矜持地问:“依郎君看,下官能封个爵位吗?下官的女儿们,能封个夫人吗?”
远处狼烟滚滚,夜幕下的荒原好似浓黑中破开一条口子,火光冲天下,飞驰骑兵如巨大猛兽的一排利齿,嚣嚣扑向敌军的大本营。
崔玄晖踉跄地走出阴影,来到月亮堪堪笼罩的一小团薄光中,他的唇已裂出血珠,却还是用力笑着:“太守,看来今日你我命不该绝。”
宝鸾不懂军事,不懂领兵打仗,但这不妨碍她救人。
她只要将能领兵能布局的人放到那个位置上就行了。杀了吴都护后,以公主之名暂时任命新的都护——虽然有碰运气的意味,但她也不是没有一番考究的——至少这人不在崔玄晖的弹劾名单里。
谢天谢地,此人没有辜负她的信任:听话,好使,能干活。
新的都护对待公主如同千里马遇伯乐,被任命的第一天,当场发血誓表示此生愿追随公主左右。在他看来,公主一进城就骗杀了吴都护和其走狗,简直大快人心,这份魄力,真乃英雄也!
本来他上前只是想出头领个小活,比如为公主当个向导,或者替公主找个舒适的邸舍,从未奢想馅饼竟会砸他头上,而且不是一般的馅饼,是大大的馅饼。
当时公主问他,叫什么名儿,以前领什么官职,在西疆待多少年了。他如实回答后,公主轻飘飘一句:哦,那就你了。
那就你了。
自此他成了新的都护。
新都护心想,虽然没有朝廷的任令,他这个都护不知道能当多久,但公主的知遇之恩,他永远铭记于心,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个一心想着报恩的人,激发出的潜能足以让人大吃一惊。一夜的功夫,天还没亮,贼军被打得溃不成军喊爹喊娘,新都护更是一马当先,擒获贼方首领。
新都护单膝跪地,向公主献上贼首头颅:“殿下,贼人在此,请殿下过目。”
宝鸾赶紧闭上眼,闭眼前不忘先扭头——这样看起来就是她嫌弃贼首面目难看,而不是她怕看见血淋淋的首级。
都护府大半的官吏虽然都是她下令斩杀,但人好歹留了个全尸,按人头数记功自有别人去办,也就没人捧着脑袋给她看。可以说,造就了血淋淋事实的人,至今没有目睹太过凶残的场面——就连班哥割喉喀什那次,他都预先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野。
突然一颗新鲜的脑袋送到眼中,宝鸾忍住了才没有吐出来。无奈,热情的新都护还等着公主的激励,她猛嗅几口袖子里藏着的香囊,才从新都护手里抓过那颗面目可憎的头颅。
高举,大喊:“乱臣贼子,人人诛之!贼首之尸,当挫骨扬灰!”
话毕,手一挥舞,头颅抛掷出去。纵马跃起,第一个踩踏过去。
小小一颗头颅很快成了泥饼,士气大涨,高呼万岁,勇猛地冲向仍未投降的叛军。
太阳高高升起时,战场已分出最后的胜负。山寇全军覆没,主事人全斩首阵前,顽抗的也都丢了性命,剩下七千俘虏,宝鸾本着不浪费人力的原则,决定将他们饿个半死后分批次发配去沙漠中种树造林。
城门大开,石城镇的百姓们等候着迎接他们的救世主。崔玄晖在人群的最前方,没来得及梳洗,简单用袖布擦一擦,五官轮廓现出来能认个大概,扶正发冠,颀长的身形直挺似松——哪怕最狼狈的时候,这板正的腰杆也从未低下。
马蹄声飞至耳边,马背上的女郎冲他扬起笑脸,笑容闪耀动人心,连她身后高照大地的艳阳也自愧弗如。
她来到他身边,骄傲地说:“表哥,我来救你了。”
她面色略显苍白,精神却神采飞扬,含笑的目光藏住了另一句话——看,这次换她救他了。
皇兄 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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