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余年来,他与自己亲生父亲的第一次见面。
他自然还记得他的模样。
——帝王保养有方,然而十年过去,岁月也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这样的距离下,纵使是傅时画现下并不能完全理解的魂体状态,他却依然能在一瞬间看出这十年来,他的变化。
他也曾将他抱在膝头,也曾将他高高抛起再接住,与他蹴鞠,赛马,亲手教他弯弓射箭,落下宫墙之中难得真心的笑声。
父子重逢,本应有无数种开场白。
傅时画不是没有想象过这一刻。
有千帆过尽,释然一笑,有他曾经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有他在得知了一切后,彻底撕破脸,天各一方,拔刀相向的模样。
也好过此时这般……
这般什么呢?
傅时画唇边浮现了一丝冷笑。
这般最近的距离,却分明咫尺却天涯,这般最熟悉也最陌生,这般针锋相对,暗怀心机,道貌盎然。
这个时候,再去提什么开国先祖的约定,提什么父子血源与亲情……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傅时画看了昭渊帝片刻,竟是突然笑了:“一定要这样吗?”
“吾儿,为我大崖而死,是你的荣幸。你我都将名垂青史,不必只看此刻。”昭渊帝的唇边浮现了一抹虚幻的笑,他的的目光似是已经透过傅时画而看向自己的万里江山,也似是带着虚伪也或许他自认并非不存在的父爱:“你身有傅家血脉,自小耳濡目染,当知道此刻如何做,才是最正确。”
他握着傅时画手的那只手臂竟是已经随着他的话语,没入了傅时画的体内,幻金色的光芒透体没入,傅时画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他浑身颤抖,一双眼鸦黑如渊,就这样沉默地看着昭渊帝,再等他的身躯真正没入到一半的时候,倏而倒转了手中的剑尖!
然而他才要动作,自己的身躯却好似被某种力量彻底封死锁定,竟是无法刺出这一剑!
也无法……再去看虞绒绒一眼。
“大师兄——!”虞绒绒的声音自另一边而来,她手中的箭也已经调转过来,遥遥指向了这一边傅时画身前的那道身躯,然而那身躯给她的感觉,竟是与此刻的魔神极像,神识所至,竟好似遥遥无法锁点!
她倏而意识到了什么。
魔神……沉默的时间,好似有点过长了?
她的神识倏而张开到了最大。
大阵师的眼中,世间本就是一根根流转的符线。
在无数交错的剑气、阵意、魔兽嘶吼震出的空气扭转之间,她终于看到了那几乎微不可见,难以寻见的一隅!
远处群山之上,流转的阵纹被她的神识勾勒出来,再旋转幻化成了某个图案,最后终于与她曾经见过的千万卷书中的某一处,重叠在了一起!
“弑亲夺魂之阵!”虞绒绒不可置信道:“你……你是想要夺舍——!”
如此瞬息之间,昭渊帝的身形已经更加缥缈,显然条件既然满足,此阵既动,便已经变无可变,停无可停!
下一刻,傅时画的眼瞳好似突然有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他分明还是那张虞绒绒最是熟悉不过的面容,但神态,却已经奇异地转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样。
然后,那柄原本指向自己的渊兮,带着奇异的嗡嗡声动,一寸寸从他的身躯移开。
“这就是修真之躯吗?”分明是傅时画的声音,语调却已经全然成了另一个人,昭渊帝操纵着傅时画的身躯,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笑意,终于大笑起来,说出了自己这些年来胸怀之中的那份帝王豪情:“凭什么天下一定要分割而治?普天之下,当莫非王土!我之所见,我之所指,应尽归大崖王朝!我要做这千古一帝,我要让大崖王朝的铁骑踏遍天涯雪巅,要这世间,飘满我大崖的王旗!”
“魔神,便是你,也无法阻挡我的脚步!”那只原本放在魔骨魔髓上的手,一寸未移,却分明已经换了一个奇异的手势:“吾儿不明白魔髓的意义,我却明白。”
他的笑声更加肆意畅快:“我劝你现在便带着魔兽退回你的魔域,否则休怪我……”
一声轻笑倏而响了起来。
昭渊帝的大笑分明回荡于天地,那一声带着轻蔑和讥诮的轻笑,却竟然丝毫没有被那样的笑声遮掩。
甚至硬生生断住了昭渊帝的话语与笑声。
因为那道笑声……分明不是傅时画的声音,却分明也是从傅时画体内传出来的!
魔神竟也不知什么时候……俯在了昭渊帝分明志在必得的魔骨之上!
“是吗?”魔神道:“你确定吗?”
此事当然原本是确定的……
只要掌握了魔髓,就等同于控制了魔神,毕竟若是魔髓碎,魔神便再无重生的半分可能。
但昭渊帝的手,却竟然无法……再进半寸!
“你——你何时!”昭渊帝惊怒道。
“这说来也是一件很巧的事情。”魔神笑得气定神闲:“你想要这具身躯,我也想看好我的魔髓,如果不是你废话太多,也说不定能赶在我前面呢。”
随着他的话语,在虞绒绒的神识里,魔神自己的身躯好似一分分地重新充盈了起来……仿佛在将傅时画体内魔骨中的魔髓剥离,再抽回自己体内。
但昭渊帝又岂会在这种时候,任人摆布,毫无后手!
却见远处那座青山倏而在众人眼中显露出了身形,那山那青之中,蓦地有了一层盛金的光!
有人微微眯眼,只觉得那光好似与菩提宗千万年积攒下来的功德之光有些相似,但又隐约哪里不同。
这样的金色,更正,更平易近人,也更至高无上,却唯独少了佛家那种神圣且不染尘埃的感觉。
正相反,那金色上,简直遍布尘埃。
准确来说,那并非真正的所谓尘埃,而是凡俗。
是烟火,也是人间。
至高无上的皇权没有满足昭渊帝的欲望,也已经数不清在这万年的权力交迭中,还有多少位皇帝试图追求过长生,但长生本身,就是一种贪恋。
——对权与力的欲望无限放大后,所产生的过分贪恋。
但这样的皇权,到底承载着一个王朝,承载着大陆上无数平民,这千万年来对圣上与皇位的崇敬,遵从,信仰与跪拜。
皇帝,便是平民的天。
占了这一位置万年的傅氏血脉,便自然理所应当,本就拥有着这世间最浓厚的人间烟火之力!
凡人在修士面前,确如蜉蝣撼树,蚂蚁见大象,但倘若是千千万万,亿亿万万呢?
无数这样的微小力量汇聚在一起,也足以照亮整片天空,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撼动,足以让全天下的修士都——退避三舍!
而现在,这样的力量,也正在自昭渊帝的身躯,传递向自己的直系血脉之中!
这一瞬,傅时画的周身甚至出现了最隆重的帝王朝服的虚影。
青年头顶紫金珠冠,外罩九龙璀金皇袍,眉眼英俊冷清,不怒自威,眼底沉沉,竟好似抬眉之时,便已是真正的九五之尊,万人之上。
人间之力如此汹涌而来,便是魔神也要退避三舍,然而他要退,昭渊帝又岂能容他全身而退!
金光大盛,傅时画周身的朝服虚影无风自动,衣袂翻飞,竟似君临天下,睥睨而立!
傅时画的身心仿佛都已经被这人世间最至高的两位存在彻底占据,但虞绒绒却倏而心头一动。
因为渊兮剑,竟是在这一瞬间,也不知处于什么原因,脱开了傅时画的手。
再向着虞绒绒的方向瞬息而去。
下一刻,虞绒绒已经握住了渊兮的剑柄,她大喊了一声:“二狗——!”
群山之侧,剑舟之中,一只除了色泽实在斑斓之外,丝毫无法引起人注意的小鹦鹉振翅而起。
它自剑舟中而起,如闪电般向着昭渊帝的本体所在的群山而去!
而它的身躯,也已经在这样疾驰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怖,落下了一整片阴影,几乎好似要将那山都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中,几近遮天蔽日!
二狗的翅羽愈发鲜艳瑰丽,头顶的红色毛毛如一根根羽箭般炸起,它长啸一声,分明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姿态过分威风凛凛,那双变得如天日一般硕大的眼中……却分明带了悲痛之色!
却见它在抵达群山之前的一瞬,猛地低头,竟是用自己的脑壳,硬生生撞上了山巅!
一声轰然!
二狗吃疼,却并未停下,而是再尖啸一声,高飞而起,周身燃起熊熊火焰,再自半空如一团火球般,狠狠坠落而下!
与魔兽群厮杀的间隙中,十六月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是二狗?”
阮铁恰与她擦身而过,眼瞳中也尽是震动之色:“这是什么……同归于尽式攻击法?它的头难道比石头还硬?嘶,虽然很佩服它,但我已经感同身受地在疼了。”
二狗也觉得疼。
但二狗的头,是真的比石头要硬多了。
因为它是这世间最后一只毕方鸟。
……血统不太纯,它自己也分不清中间混了些什么其他的东西进去,总之不然也不会这么五颜六色,还、还长出了两只脚。
但它到底有着毕方的血脉,所以它能凝火,能御空,能吞噬魔物。
——它体内的火,足以焚尽一切,何况区区魔物。
一声又一声撞击的轰然,便如三师姐一锤又一锤的落下。
同样剧烈至极的震动,好似要将天地都在此刻彻底撼动!
群山坍塌,群青……熊熊!
毕方之火,就算不太纯,也已经是这世间最汹涌至高的源火!
昭渊帝背腹受敌,群山既然坍塌,夺舍之阵当然一片混乱,难以为继。而他的本体也不过凡人之躯,又怎么可能会在这样的天崩地裂中存活!
天地茫茫,这位九五之尊,在这世间,于这短短的几瞬之间,竟然好似自穹顶,跌落至了毫无退路的深渊。
上一刻,他分明还在大笑自己的成功,而这一刻,他却已经阵法尽毁,肉身全碎,天上地下,只剩下了他依附于傅时画身上的……这一片魂体。
昭渊帝终于嘶吼一声,此前还有所保留的人间之力更加汹涌地向着魔神而去,竟似有玉石俱焚之态势!
“不如就此休手,你我志不同,本不行于一道。”魔神倏而开口道:“我去战我的天,你去治你的地。互不相干,互不打扰,如何?”
昭渊帝冷笑一声:“谈判便是示弱,你怕了。”
魔神大笑道:“我这一生,可从未有过半个怕字。既然你不愿让步半分,不如来看看,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这样近乎旁若无人的交谈中,一道声音慢慢响了起来。
那声音有些嘶哑,却依然悦耳,依然清朗,依然带着……生机盎然与肆意飞扬。
“我说……你们二位,是不是太猖狂了些。”是傅时画的声音,他的面容依然冷峻,周身的气息依然如君临天下,声音却已是他惯常的洒然:“这毕竟……是我的身体啊。”
“你们闲聊的时候,或许要不要先看看周围?”
魔神微微拧眉,昭渊帝眉梢一跳,针锋相对的两人竟在此刻,冒出了过分一致的同一个想法。
他……竟然还有意识?!
这怎么可能!
师妹修仙,法力无边 第2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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