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容易接近周晔且令周晔不会起疑心的人。周憬琛久攻不下燕京,若她能让他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燕京,是不是就有了待在他身边的资格?或者不仅拥有待在他身边的资格,还能理所应当要求周憬琛为她做一些事。
顾明月这么一想就想通了,焦躁不已的心也顿时平静了下来。
大燕已经完了,周晔如今是强弩之末,她这么年轻没必要陪周晔一起死。虽然这样说十分无情,但她才十九岁不是吗?人的一生还很长,节操、虚名这些都不是非要不可的,只有拿到手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最重要的。必要时候,没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顾明月的心思,正是周憬琛正在思考的事。
若是能够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燕京,确实没有必要牺牲将士的性命去厮杀。周憬琛上辈子打下大燕,是尸山血海堆积出来的功绩。持续十几年的内战,耗掉了大燕四百年的精气。以至于后来休养生息,他年纪轻轻便耗光了心血。这辈子能减少伤亡,什么法子都行。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周憬琛从来不觉得用何种手段更高明,也并不在意用兵如神的虚名。
周憬琛这厢除了等待燕京城内的粮草和武器消耗殆尽,也是在等顾明月的动作。
他太了解这个女人,顾明月这个女人为了保全自己可以诛天灭地,可以没有人性。上辈子为能活命,她亲手了解自己所生的长子向敌军投降。为保住权势,能以自身身体做筹码,舍得下脸皮去笼络男子。看似弱女子一个,实则极难对付。不是才智上的难对付,而是没有底线的难对付。
果然,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城内的粮食还没到撑不住的时候,顾明月先耐不住再一次找上了周憬琛。
这一次她不再搞上两次的试探,终于醒悟。知晓周憬琛对景王府与顾家的纠葛丝毫不放心上,她干脆开门见山。以周晔的性命做筹码,问周憬琛索要三个承诺。只要周憬琛答应,她愿意在半个月之后奉上周晔的项上人头。
跟上辈子一样,不管周晔对她如何,顾明月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周晔。
主帐之内,鸦雀无声。
周憬琛垂眸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宫人,心中有种难言的恶心。顾明月三番四次地派人来驻地,当真是如入无人之境。他不晓得该夸赞顾皇后神通广大,还是该讥讽顾明月总是如此邪门。宫外的世家大族都无法将信送出城外,宫内的顾皇后却能畅通无阻地突破封城的禁忌,将人准时地送进地方营帐。
眼睑微阖,敛起了眼眸中的幽光,周憬琛冷声斥道:“周晔的人头,她不出手本殿照样能拿到。顾明月凭何依仗认为仅凭周晔一颗人头,本殿便会允诺她三个承诺?未免异想天开。”
话音一落,地上的人冷汗就冒了出来。
周憬琛虽未曾疾言厉色,但那周身尸山血海中历练出来的杀伐气势倾泻出来,能叫人瞬间窒息。那宫人不堪重负地软瘫到底,被反问得一句话也不出来。
可转念一想顾明月,那宫人浑身一个激灵又抬起头:“景王世子殿下……”
顾明月早就猜到周憬琛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她,临行之前,自然是交代了宫人一些话。
那宫人脑袋嗡嗡作响,但还是靠着求生的本能将顾明月的交代的话一五一十地学出来:“殿下,有句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桩事若是,若是成了。主子的帮助,戍边军能在最快的时日内攻下燕京,亦能避□□血打仗。殿下爱民如子,能减少丧命之人,殿下何乐而不为?”
“这么说?我若不接受你家主子的要求便不是爱民如子?”周憬琛挑起一边眉头。
“奴婢并非此意!奴婢,奴婢只是传主子娘娘的话。”
那宫人被他一句话吓得面无人色,瞬间趴到在地砰砰地磕起了头。
周憬琛也没心思为难一个宫人。顾明月的要求虽然过了分,但提议却戳到了周憬琛的心思。若是能直接取下周晔的人头,那拿下燕京就容易得多。不管顾明月有没有拿下,对整体局势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思索片刻,倒也不是不能答应。他于是冷声道:“回去告诉你主子。想要保住一条命就要收起那贪婪的嘴脸。周晔的一颗人头不值三个承诺。一条命只能换一条命。”
“……若是你家主子能搁下周晔的人头,届时让她拿人头来换一命便是。”
……
直到最后走出营地,那宫人浑身湿透得仿佛从水中捞出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周憬琛眯着眼睛看着人走远。
须臾,他敲了敲桌沿。黑暗中走出一个高挑的宫装女子。女子安静地向周憬琛行了一礼,转头快速跟上了那个宫人。
两人走的不快,但也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城墙之上能往下射的箭矢越来越少。□□也从原先一日十发到如今十日一发。不管城内有多少能工巧匠,在没有足够的铁矿资源下,武器只有越来越少的份。
眼看着双方的局势越来越紧绷,周憬琛的耐心却一日比一日足。
顾明月很快给了回音,哪怕三个承诺被消减成一条命。她思索再三,还是答应了。
她不想死,更不想因周晔而死。
若是将来周憬琛攻破城门,将周氏皇族屠戮殆尽,那她也必须是幸存下来的一个。周憬琛对于她的选择毫不意外,唯一觉得以外的,是顾明月身边的宫人出入城门的自如。到底周晔这个皇帝当得有多眼盲心瞎,才能让禁军顶着欺君之罪几次为她开城门。
思及此,周憬琛隐晦地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程毅。
程毅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守在一旁。察觉到周憬琛的视线他抬起了头,有些不解的样子。周憬琛什么也没说,只缓缓闭上眼睛,心中思索除掉此时顾明月的可能性。
事实上,上辈子周憬琛就发现了一桩事——顾明月此女身上有古怪。
此女似乎拥有极强的气运,总能危急关头逢凶化吉,更是能让无数男人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明明一张脸不及嘉娘半分(此处有某人的滤镜),无才无德亦无成就,偏生无数男人见了她就仿佛被迷了魂的傀儡,不顾一切为她做蠢事。邪门得厉害。
周憬琛上辈子不是没想过杀她,然而暗中下了几次手都没能成功,反而伤及自身。到底顾明月身上有什么古怪,他上辈子一直没弄明白过。但若是杀不了,囚禁如何?
顾明月不知周憬琛的想法,得到了周憬琛回应,她便琢磨起了对周晔动手的计划。
眨眼一个多月过去,燕京城内已经乱成一锅粥。燕京城外,戍边军几次佯攻,几次夜袭,外加隔三差五的试探。城墙上的箭矢似乎已经枯竭。见时机差不多,周憬琛便不打算再等,下令准备攻城木。只等夜深人静之时撞城门,帅军一举攻入燕京城内。
这一举便只有成功,没有失败。城内的粮食耗尽,城外其实也难以为继。
不知不觉,周憬琛已经在燕京城耗了三个月。西南边的局势仍在僵持,但渐渐令人担忧的事情发生了。一整个夏季滴雨未下,干旱造成整个南边粮食大量减产。秋收时节,根本没有收上来的粮食。朝廷正在打仗,下面的官员为求自保,擅自加大税收。
换言之,旱灾如周憬琛预计的发生了。且情况不容小觑。
燕京城这边,务必速战速决。
周憬琛召集了所有将领,将一份硕大的燕京城布防图摊开,详细标注了几个重要位置。
城内保守估计有五万禁军,分布在燕京城的西北大营、东北大营、以及紫禁城内。依照周晔那贪生怕死的特性,定然会将最强的兵力留在紫禁城内。城门之内最多有一万将士守城。以燕京调兵的速度,一个时辰内足够戍边军拿下城门。
图上好几处标了红色标识的地方一个一个地画上了叉,每一个地点都设置了拦截。
周憬琛抬起眼帘:“一切准备的如何?”
已经等待了三个多月,早已按捺不住的将士们喝道:“回殿下,早已准备就绪。”
周憬琛手一挥,所有人四散褪去。
……
夜幕降临,渐渐伸手不见五指。当一支带有流火的箭矢划破天际,号角吹响,轰隆隆的攻城木撞击城门的声音震醒了陷入熟睡的燕京。
顾明月正在为没能拿下周晔的人头辗转反侧。一直没能寻到机会,顾明月担心交易失效。
当沉重的推门声哐当一声响起,她一个激灵从床榻上爬起。
纱窗之上人影快速划过,宫廷中灯火通明,廊下凌乱的脚步声来回的跑动,宫内宫外早已乱成一锅粥。宫人们匆匆推门进来,周晔大步流星地冲入未央宫。他的衣裳凌乱,脚下没有穿鞋。他冲过来抓着顾明月的胳膊,拉着人就往门外走。
顾明月要看着远处一片火光的天空,惊魂未定地看向周晔。
周晔行色匆匆,已经顾不上帝王的体面,语速极快地道:“周憬琛带兵打进来了,城门失守。我们先从地道退出去,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顾明月一声不吭地被他拉出了未央宫。满头的青丝披肩,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周晔的后脑勺眼神幽沉。
两人一路疾驰,穿过未央宫的外门,越过御花园,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宫殿。
顾明月跟在周晔的身后,一只手缓缓地摸向了怀中,摸出了一把黑色的匕首。周晔因快速奔跑而剧烈喘息着,顾不上顾明月没说话,周晔东张西望地在院中摸索着。不知在找什么,越找越慌。而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顾明月缓缓拔出了匕首。她眯起了眼睛,一步一步地靠近周晔。前方一直没回头的周晔忽然顿住,握着匕首的顾明月心神一紧,瞬间收回了手。
两人抬起头,就看到两人的正前方站着一个穿着宫装的高挑女子。
那女子身形极为高挑,灰扑扑的宫装。姿容不算绝艳,却有一双令人心动的杏眼。月光从半空中洒下来,落到那女子的肩头,逆着光看不清楚脸。等那人缓缓走近,月色朦胧中慢慢清晰了女子的面容。看清女子面容的一瞬间,顾明月脸色大变。
周晔大声喝道:“你是何人!”
只听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目光看向他的身后。
周晔眉头皱了起来,转过头。
看清顾明月惨白的面色,周晔一愣。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那女子缓缓起了唇,雌雄莫辨的嗓音在漆黑的夜中骤然响起。一阵夜风吹起,嗓音有几分缥缈。那女子弯了弯眼角走到顾明月的三步远处:“姐姐,冒充了我以后,这些年你似乎过得不错?”
只这一句话,顾明月手里的匕首噹地一声掉到地上。
第124章
四下里忽然安静了。
不远处的喧嚣仍在继续,庭院外跑动的声音若隐若现。周晔缓缓地站站直了身体看向两人。月光下,那高挑女子比顾明月高出半个脑袋。顾明月快速地往后退了两步,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泛着寒光。周晔眼睛骤然一眯,看向了匕首,又抬眸看向顾明月。
他不傻,立即意识到方才若是这个女子没有出声,这把匕首可能已经插在他的后背上。
“顾明月!”周晔脸色瞬间铁青,震惊地看向顾明月。
顾明月却只是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看向高挑女子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心脏怦怦跳,响如擂鼓。但顾明月知道此时绝对不能承认认识眼前之人。一旦承认,眼前之人说出了什么话,她将万劫不复。她心念一转,迅速做出反应,喝道:“你是何人!为何称本宫为姐姐?!”
林泽宇见她这般,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姐姐,你还是这么会装模作样。”
说完,他扭头看向周晔。刚要开口,顾明月抓起地上的匕首忽然就向他刺过来。不过她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林泽宇。林泽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推,顾明月就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放肆!”
周晔看到人摔到地上,下意识想过来搀扶,却被高挑女子一句‘叶子哥哥’给喊得僵住了。
周晔乃先皇二十多个子嗣中年岁最小的皇子,算是老来得子。但他这个老来子并没有得到先皇的宠爱,只因他的出身并不光彩——他是先皇南巡时侮辱臣妻生下来的孩子。
十三岁之前,养在南方徽州安庆府的一个小庄子里。名义上的父亲膈应他,生下他的母亲憎恶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嫌恶他。那家人把他单独放在庄子上藏着,只有聋哑的仆从照顾他起居。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没有人理会他,他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
‘叶子’这个名字是一个小孩子给他取的。因为他没有名字,经常钻狗洞爬进庄子找他的小孩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他觉得挺好,之后的大名他便请求生父为他取用了同音字‘晔’。
而周晔晦暗无光的前半生里,那个比他年纪小很多的玩伴是他人生唯一在乎的人。叶子这个名字也只有那个孩子一人知晓。后来周晔被宫里的人以皇子之名接回燕京,这个名字便再也没有被唤过。六年前,他一次宴席上从顾明月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便是顾明月受到偏爱的开始。
顾明月的脸色惨白,冷汗一汩一汩地往下流。她抓着匕首企图刺向林泽宇,大声的喝道:“你住口!大胆歹徒,私闯禁宫!来人!将他抓起来!”
林泽宇被阿玖操练了几年,又上了战场浴过血,早已不是当初的柔弱少年。几个闪身躲开,歪着脑袋看向一旁神情莫名的周晔。周晔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再顾明月一匕首刺向林泽宇后腰的瞬间抬腿一脚将顾明月,将人给踹倒向了假山。
顾明月重重地砸在地上,手腕磕到了假山上的石头,匕首咚地一声掉入了池水中。
灯影晃动,树影摇曳,风声仿佛鬼魅在四周吟唱。顾明月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怕是要死在此地。她整个身体蜷缩着,瑟瑟的抖了起来。
周晔快步走过来,抓住林泽宇的胳膊厉声道:“你是谁!”
“叶子哥哥不记得我?”林泽宇被人抓着胳膊也不挣,耸耸肩回道,“我是小宇。”
“小雨?”周晔看着他的脸,又扭头看向顾明月。
顾明月缓了好久才爬起来,一双眼睛瞬间盈满了泪水。她委屈地摇了摇头,泫然欲泣的模样:“陛下,你别听他胡说,他不是小雨,我才是小雨。与陛下朝夕相对这么多年,我是何人陛下难道还不知道吗?陛下不是早就派人去安庆府查过吗,我就是小雨啊……”
说着,她手一指林泽宇,恨声辩驳道:“陛下,这个人肯定是外敌派来刺杀你的!他是个男子,我方才亲手摸过,就是个男子。此人心思歹毒,乔装打扮成女子进宫,要说没有目的肯定不可能!”
“姐姐,我叫你一声姐姐是给你脸了。”林泽宇就知道她没那么容易认命,冷笑一声:“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我爹好歹养育你多年,你丝毫不顾养育之恩,张口就要我一家人性命。当年之事是我爹娘做得不对,一家子被发卖我也认了。但你冒了我这么多年,该享受的好日子我也还给你了。如今眼眨不眨地便倒打一耙,你说你叫小宇?当真是不要脸皮!”
顾明月自然不认,两人你来我往。周晔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不知该信谁。
林泽宇见顾明月不见棺材不掉泪,打算硬撑到底。啧了一声:“叶子哥哥,我曾经从你身上拿走了一个玉佩。当时年幼不知轻重,如今想起来方知不妥。不问自取便是偷,是我不懂事。那个玉佩我本想还给你,但九岁那年遗失了……”
那枚玉佩是林泽宇从周晔身上拿走的,并非周晔送的。这个事情只有周晔跟小雨本人知晓。
只这一件事,周晔立即知晓眼前此人并非撒谎。他骤然瞪向顾明月。顾明月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周晔的目光在一瞬间阴森了起来,“顾明月,你居然骗我!”
六年前,周晔被顾明月一声叶子哥哥给叫走。又因一块玉佩,相信了她是幼年时陪伴他的小雨。在听顾明月的坎坷身世以后,开始了对她无底线的偏宠和包容。为她撑腰,帮她整治欺辱她的人。这一切的前提是顾明月先是他唯一的挚友,后来才有可能成为他深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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