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静默,就在楚岳峙把手放上诏书那一刻,在胸间跳动着的心脏突然爆发遽痛,他下意识地朝司渊渟望去,瞳孔紧缩的双眼将司渊渟的身影刻印在眸底最深处,下一瞬,鲜血自口中涌出,早已不如年轻时强壮的身体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倒下。
司渊渟在群臣惊惶的注视下飞身掠至高台接住了楚岳峙,慌乱无助的表情浮现在他向来沉稳的面容上,显得是那样的陌生。
群臣跪倒在地,随之奔上高台的,是太子楚慎独。
楚岳峙费劲地抬手想要抚摸司渊渟的脸颊,他使不上力,司渊渟便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掌心贴到自己脸颊上。皱眉又再咳出两口血,楚岳峙忍住胸臆间的剧痛,苦笑道:“……司九别怕,楚七没事的,楚七还要和司九一起出宫,陪司九游遍千山万水,断不会食言。”
司渊渟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楚岳峙,整个人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于是,楚岳峙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便是跪在他身旁的楚慎独惊慌失措的哭喊。
他想要叹息,也想说别急着哭,他还没死呢,然这几年他已强撑太久,到底是撑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司渊渟跟楚岳峙之间,是一度被逼到屡有暴虐之行的司渊渟更疯,只有楚岳峙自己知道,其实不然。
他从来没有跟司渊渟说过,自己曾经怎样冷血残酷地屠了鞑靼族一整个部落,只因当时心中那份他找不到源头的恨意。在宫变篡位那日,他知道司渊渟不想让他亲手弑兄,但他还是自己动手了,因为他决心不再让司渊渟碰那些脏污的人事,事后他把楚岳磊的尸体丢去乱葬岗时,他甚至还去看过那些饿久了的野犬是怎样撕咬分食楚岳磊的尸体。
司渊渟希望他能成为光,所以他把很多事都掩藏起来。
包括林亦告诉他,他的身体有极大可能会在五十岁之后便开始走向下坡。
因为征战时积年累月的隐伤,更因他当日强行逼出了脑后的金针。
当司渊渟征战回来,林亦也把暗中冒险采回的赤灵芝炼制成药给他服下,同时也告知他往后绝不能再上战场后,他便让林亦去查解蛊的方法。
当初是怕司渊渟会瞒着他去寻死,所以才用了蛊药,可他并不想有朝一日拖着司渊渟一起死。
林亦说他不能再上战场,他听得明白,那只是委婉的说法,从他第一次毫无预兆地流鼻血那天起,他就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真的出了问题。
他很少后悔,却也是真的后悔自己用了蛊药,把两人的命绑在了一起。
林亦把赤灵芝炼成药给他服下后,又把学医出师时医师所赠仅有的一颗护心丹药给他服下,并告诉他此丹药服下后,能让他的心脉再多撑五年,换而言之,他的身体会在五十五岁之后再开始衰退。
然而五十五岁,他比司渊渟还小几岁。
司渊渟六十岁的时候正是他五十六岁时。
那日楚岳峙端坐在座榻上,林亦正在给他请平安脉,司渊渟被他暂时支开了,想到早上时自己亲口许给司渊渟的诺言,他下意识地便握紧了腰间的玉佩:“林亦,你实话告诉朕,朕能活到几岁。”
林亦犹豫了一下,答道:“陛下,当日陛下逼出金针导致经脉逆行,更令心脉受损严重,臣在当时便已劝诫过陛下,金针带来的后遗症不可小觑;而今陛下如今操劳国事,日日劳思劳神……臣会竭尽全力为陛下调理,然即便是臣拼尽毕生所学,也只能保陛下到六十岁,且最后的几年,陛下将会很是难熬。”
闭上眼,楚岳峙喉间一阵哽塞,眉宇间透出一点痛苦。
只能到六十岁吗,那时候司渊渟也才六十四。
司渊渟说要与他一同出宫去的时候,满眼的期待,嘴角的笑意那么温暖,他怎么舍得让司渊渟失望。
“不够,林亦,你听好,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要让朕能活过六十岁,一天不够,一个月不够,一年也不够,哪怕再煎熬,朕也要活得更久一些。”抬起颤抖的手掩住眉眼,楚岳峙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有砂砾碾磨般喑哑,“朕答应了司九,要陪他出宫,陪他去看大蘅国的万里河山,朕,不能食言。”
想要的,很多很多,一眼望尽,余生太短。
史记宴清帝楚岳峙于宴清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夜驾崩,终年五十六岁。
遵其遗旨,太子楚慎独继位。
宴清帝驾崩第二日,万民哀悼,纷纷烧纸祭拜;此后一个月,从京城乃至十三省内外,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寻常百姓妇孺,皆为宴清帝骤然驾崩痛哭不止。
楚慎独登基后,定下宴清帝庙号世祖,谥号武睿成仁皇帝。
“世祖”乃是新时代开创者或王朝承上启下之帝方可用的庙号,而谥号选定之字也皆为美谥,宴清帝得民心亦令群臣拜服。其在登基前征战边疆十余年,为大蘅国开疆辟土建立坚固防线;登基后整整二十四年间屡推新政,以整改官员考课为开端,废除禁言等条例并废禁文字狱,大力推官学改制以广开民智,科举再行大改招贤纳士,准赋税改革严惩贪官污吏,后又设女子学堂,在位最后几年促成部分律例修改与新立;大蘅国在其治理下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都达到开国之巅,实现国富民强众道安泰的盛世,足见其一生成就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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