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烧已经退了,刚送来急诊的时候体温超过四十度,把我们都吓死了。」他叹了口气,「幸好温度在两个小时前就退下来了,再继续烧下去,都怕把你脑袋烧坏。」
「……『我们』?」反覆听到这个词,我不禁狐疑。
书怀学长扬起嘴角,「还有你那位老师,她怕你睡了一整晚醒来饿了,去买点清淡的食物回来,衣服也是她跟护理师帮你换的。」
我闻言愣住。因为各病床都用塑胶拉帘区隔开来,所以我看不到窗外景色,自然无法知道这当下的时间。
原来我睡掉一个晚上了?居然麻烦学长跟詹老师照顾我这么久,难怪梧桐气到骂我笨蛋,我的确太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
「对了!梧桐她……怎么样了?」我想起在梦里貌似活力充沛的她,只盼望那不单单是梦境。
「等出院后,再带你去看她吧!放心,听说转移很顺利。」书怀学长摸摸我的头发,还意味不明地朝棉被上瞥了一眼,「目前你们需要的,都是好好休养。」
这么说,就是梧桐已经稳定下来囉?我松了好大一口气,将空杯子递给书怀学长,而他将之接过放回柜子上后,又突兀地伸手往我棉被上方一抓,像拎起了什么东西似的。
「去别的地方玩。」他很顺手地做了个往外拋掷的动作,同时说道。
拉回视线,对上我错愕的眼神,书怀学长面露不解,无声问了我句「怎么了」。
我迟疑片刻,或说是诧异片刻才出声,吶吶地问:「学、学长,你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怕吵到你,所以先把他请走了。」书怀学长理所当然地回应:「一直想扯你头发,还是个小孩子的关係吧!」
「小、小孩子?他还在吗?」问话带着颤音,我的目光往病房内四处搜寻着学长所说的那个小孩,却没有收穫。
学长大概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往病床床尾处一指,慢了半拍才说:「在那里。」
但是,我的视野中,那儿却空无一物。
我仓皇抬手,按住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再往床尾处确认后,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喃喃:「学长,我、我好像『看不见』了……」
为什么?怎么会?
全然陌生的诡异空虚感将我吞没。明明曾极度渴望拥有双普通的眼睛,孰料在这不可能的愿望成真时,我却害怕了!丧失了阴阳眼的能力,也等于把我跟「世界另一面」隔绝,这代价太过头了。
而且,要是没了阴阳眼,我岂不是再也看不见梧桐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看不见了……我看不到那个小孩,我看不见了!」我转向神情既纳闷又担忧的书怀学长,六神无主地重覆同样几句话,后来甚至开始语无伦次。
抱住头,还扎着针头的手背受到拉扯,隐隐作痛。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这种理由泪流不止,心口像被剜掉好大一块肉,空空洞洞的。
「以柔,听我说,你先别慌!说不定只是一时的,等老师回来再问问她,不要一个人穷担心。」书怀学长坐到床边,将我的手从两侧太阳穴拉开,迫使我抬头看他;纵使也有些讶异,他却将情绪强压下来,低声安抚我:「那是你的『天赋』不是吗?既然是天赋,就不会不明不白地失去。就算失去,应该也有方法能找回来。别自寻烦恼了,嗯?」
注视着他的双眼,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开始调整呼吸。
有人在旁边镇定提点,我紊乱的思绪也顺利理开,逐渐恢復了冷静。
学长说的没错,「看得见」属于天赋,是天赋就难以被轻易剥夺;从前暂时失去阴阳眼能力的例子也不是没有,都怪我太大惊小怪,还让学长看笑话。
原本习惯在后方看顾着我的书怀学长,现在也成了能走在前方引导我的人了呢……
见我镇定了下来,不再恐慌了,学长才放心地松开我的手。
隔几分鐘,回到病房来的詹老师见我醒了,整个人眉开眼笑,然而在听说了我的状况,又旁敲侧击问出栽植枝枒的梦境后,她一双娟秀的眉又往中间靠拢,皱成了八字。
「我猜是你将『意念』投注得太深,在湖神引出你的意识,让你亲自栽植木精灵的本体时,你将所有的力量都灌到上头了,才会一时间变得『看不见』。」詹老师在椅子上坐下,边帮我将病床的小桌子翻了上来边解释:「一般而言,过三到五天就会完全恢復,但每个人体质不同,你又感冒耗损了健康,回復起来速度恐怕会比较慢。」
我摸了摸鼻子,然后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原来,梧桐在梦里骂我笨蛋是为了这个!说来说去,她果然还是在担心我啊,可怜无法坦率表达出关怀的小傲娇只能反其道而行。
不就幸好我够了解她?
「所以……我不是失去了天赋吧?」我小心翼翼追问。
「傻孩子,当然不是!」詹老师横我一眼,将一碗小小的吻仔鱼粥跟汤匙放到桌上,「趁热吃,补充点体力,快快养好身体,你肯定又能看得见啦。」
听到那个形容词,我的双颊立刻发烫。都已经满二十岁的人了,还被调侃是「傻孩子」,多害羞啊!但,也许在詹老师的眼里,现在的我和两人初识时那个小小年纪的我,在她心目中同样都是孩子般的宝贝学生吧。
细声道了谢,我打开餐盒的盖子,舀了匙仍在冒烟的汤粥送进嘴里,一接触到食物的味道,才觉得飢肠轆轆,又接连吃了好几口,都不怕烫的。
詹老师露出安心的表情,笑容可掬地从袋子里拿出另外两个饭盒,将其中一个连筷子递给书怀学长。
「来,你也吃,别浪费了!」一面说,她一面用下巴朝我的方向点了点,「以柔都吃给你看了,别再说担心吃不下。」
话音甫落,我就被粥噎住喉咙口,幸好挣扎片刻后勉强嚥下去了,没呛着。倒是书怀学长拿过饭盒后尷尬地咳了两声,从脖子到耳根子都红了,约莫没被长辈如此间接调侃过。
用餐期间,我们这床安静得很诡异,一顿饭下来,我起码偷瞄了书怀学长十次,其中一次还正巧迎上他的目光,那瞬间,心跳急如擂鼓。
吊完点滴,医生带着护理师过来帮我量了体温,烧确定是完全退了;不过,怕我又在半夜发起高热,医生建议我再住院观察一天,我原本不想,詹老师却不由分说地替我答应了。
傍晚,书怀学长短暂外出,跟个认识的朋友借地方洗澡换衣服。詹老师藉机靠到床边,八卦地问我:「以柔啊,听说人家追你半年了,还这么有心……你不喜欢呀?」
闻言,我超想将脸埋进被子里逃避!学长为什么要跟詹老师聊这种话题啦?面对她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神情,我实在手足无措啊!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晓得怎么接受。我毕竟恋爱经验是掛零蛋的,很容易忸怩。
「那就是喜欢囉?」詹老师掩着嘴笑,随即又感叹着说:「哎,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不容易啊,志同道合又愿意互相扶持的,就更不容易了。」
我听着这段话中有话,虽不太明白涵义,仍不自觉点下了头。詹老师用很温柔的眼神望着我,像在教导,又像单纯陈述事实般下了结论──
「有些人可以错过,但是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第十一章、寻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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