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离家的那段时间,每天放学回家后,我总是一个人挥剑。
我想,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认识「寂寞」这种感觉。父亲离家不说,欧库尔妲在开始更进阶的训练后,由于体力难以负荷,所以也无法在结束训练后继续和我一起练剑。虽然母亲依然陪在我的身边,但是生活中突然少了某个人的那种空洞并不是其他人可以填补的,就算是母亲也一样。
而基础学校的生活,并没有转移我太多的注意力。
l,没上过基础学校的你应该很难想像吧?像帝埃尔拉学这种邦联高等学院,都是让学生按各自的兴趣与特长自主选修各种课程,顶多依照学生的年级与程度,在各类课程中进行初、中、高级的大略划分。但在基础学校里面,课程设计的方式完全不同:不仅严格按照年龄分级,而且该上哪些课目,从入学的第一天开始就全部都安排好了。
以实作为主的农事、木工与陶器製作等课程,由于习惯观察和模仿,我上手的速度比多数同学都要更快;其他像语言、算数、地理、製图这些商业基础学科,就算遇到了什么问题,母亲也能为我解答。与不断强调「精益求精」的学院不同,在基础学校里,只要能够达到标准,老师就不会提出更高水准的要求——而这一点,对志不在此的我来说不啻一大福音。
在课堂之外,我在基础学校就读的时候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毕竟,在基础学校就读的学生绝大多数都不是出身于什么世家或贵族——因为在这个年龄,大部分的世家子弟要不是因为继承了天赋,正在努力训练准备申请高等学院的入学许可,就是接受家庭教师的集中教育,准备日后承接家族事务。只有像艾斯巴达斯这种单纯的军旅世家,才会直接把我这种「无用」的孩子丢到基础学校里头。
而在此之上,学生里还有「本地」与「外地」两个群体之分。
如你所知,包含帝埃尔拉学院在内,穆埃博雷邦联十七个邦国里只有三所高等学院,而基础学校的数量虽然多了一些,但也不过区区九所而已。因此,像是皮埃德拉这种还没站稳脚步的小型邦国,要想让子女接受基础学校的教育,就只能把他们送到邻邦就学。
对那些外地学生来说,由于要在经济发展程度比较高的邻邦长期生活,所以他们在各自邦国中通常都属于家庭经济能力比较高、生活条件也比较优渥的一群。相较之下,本地学生的家庭背景就复杂得多,不仅各行各业都有,经济条件的落差也更大一些。从小生活环境的差异,加上基础学校规定外地学生必须住校,使得外地学生在长时间的密切相处下渐渐形成了一个高度凝聚而排外的群体。
况且除了经济条件之外,各国在生活文化上的差异也所在多有,无形中更加剧了本地与外地学生之间时不时的纠纷——你知道,l,虽然类似的摩擦在帝埃尔拉学院内也从没少过,但由于学院学生大多来自各国的世家贵族,彼此在相处上也就多了一些不成文的社交礼仪规范。而在没有这些规范的基础学校里头,混乱的状况自然也就可想而知。
说了这么多,反正不论是因为家庭背景、社会阶层还是文化差异的缘故,终归一句话:我在学校没有朋友。所以我生活中唯一的重心,就只有手里的那把剑。
好在一年之后,父亲如期结束任务回到家里,才稍微改变了这样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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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返家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考验我的剑技,看看我在这一年中有没有偷懒。而在挥了几乎整整两年的剑之后,一门心思都放在这上面的我总算达到了父亲的要求。
于是,我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了更贴近实战的训练,像是每週一次与父亲的对练,还有使用我的「模仿」天赋,复製父亲和母亲的技能,并尝试将其融入我的剑技。而在训练之外,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听父亲讲述他在这次任务中的各种见闻,包括皮埃德拉的风土人情,还有他这次任务的主要内容:穆斯苟洞窟。
l,说到穆斯苟洞窟,现在的你应该已经很熟悉了。但在那个时候,刚被发现的穆斯苟洞窟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是「皮埃德拉境内位于黎密德密林带边缘的一个大型洞窟」。而父亲的任务,就是率领三十名精锐前往当时才刚建国不久的皮埃德拉,协助探索未知的洞窟。
说起来很微妙,虽然「洞窟会成为大量魔物滋生之处」几乎是人人尽知的常识,但对年方八岁的我来说,「魔物」只不过是个模糊的概念,而「洞窟」这个词,更是只有在英雄冒险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场景。所以,即使我还不懂人与魔物之间微妙的共生关係,也不明白魔窟如何成为一个地区重要的经济基础,但每当父亲说起他带队探索洞窟的种种经歷,我总是听得欲罢不能,兴奋得睡不着觉。
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中,穆斯苟洞窟里的地形也好,各种魔物的习性、特徵与弱点也好,这些狩魔者通常必须向狩魔者公会付费购买才能得到的情报,都被我牢牢记在了脑袋里面。现在回想起来,或许父亲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在为我设想未来的出路了吧?
总之,从父亲回家后,一切似乎又开始往好的方向转变:尝试融合不同技能的剑技训练自然远比单调的斩击斩击再斩击更加有趣,在训练之馀还有惊险刺激的探险故事可听,甚至,逐渐适应进阶训练的欧库尔妲也重新开始造访我家。虽然一个月顶多一到两次,来的时候多半也只是坐在旁边默默地看我训练,但不管怎么说,能再次见到自己唯一算得上是朋友的人,总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l,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或许也会开始有这种感觉——小时候的我们,日子是一年一年过的;但过了某个年纪之后,几个月,甚至几年,在回忆中彷彿都只是一眨眼的事。
我的童年,结束得很早。
从父亲回家后又过了两年,在我即将满十岁之前,欧库尔妲先过了他的九岁生日。我们都知道那是他的大日子,因为早已拿到入学许可的他隔天就要去帝埃尔拉学院报到,成为学院的新生。
而在我们两家人久违的聚餐庆祝之后,或许是想好好地做一个暂时的道别吧,欧库尔妲提议和我来一场最后的对练,作为我们过去这五年互相陪伴的见证。在双方家长的同意下,我们提起练习用的木剑,最后一次,来到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块草地上。
那是在欧库尔妲觉醒了「剑术」天赋之后,我和他的第一次交手,也是我和他唯一一次实质意义上的交手。我直到今天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从头到尾,我们只交换了三招。不知道是不是接受了家族严格训练的成果,欧库尔妲的「隐蔽」,一开场就让我吓了一大跳——
在相对执剑行礼后,我只不过朝手中木剑的剑尖稍稍瞥了一眼而已,下一秒,面前的欧库尔妲就直接消失了踪影。多亏父亲平时的教导,我在大吃一惊之馀,立刻将自己对周遭的感知提升到了极限,听见左耳传来「嗤」地一声轻响,连忙跨步、扭腰、斜身,在闪避的同时挥剑挡在身前,才堪堪架住了他的斩击。
然而,这只为我争取到了一点点喘息的空间。欧库尔妲双手握剑使出的斩击几近完美,不仅让我那出于本能的单手格挡瞬间瓦解,还差点把我手中的木剑直接砍飞。在那个瞬间,我对上了他的双眼,突然明白这不单单只是一场「对练」而已——欧库尔妲是认真地,想要超越我这个「阿榭洛哥哥」。
眼前一花,藉着黄昏时分随风摇曳的斑驳树影,欧库尔妲又再一次闪身躲进了我左侧的视野死角。我知道,如果放任眼睛去追逐他的身影,一定会让自己落入更糟糕的状况,所以前一秒才死命抓紧剑柄以免木剑脱手的我,直接顺势踏出左脚,压低身体,转胯旋腰,朝背后挥出一道顺时鐘方向的大范围水平斩击——二阶剑技,「鹤翼斩」。
这个看似气势恢弘、实则漫无目标的斩击当然不可能打中。但即使如此,充分利用身高、臂展与剑身长度所使出的「鹤翼斩」,还是能够覆盖非常大的面积,进而限制欧库尔妲移动的轨跡。
所以,在我沿着剑势转过身来,发现眼前依然不见欧库尔妲的踪影时,立刻就捕捉到了他的行动——像他那样逆时鐘高速闪入我左侧死角,遇上迎面而来的顺时鐘斩击,只有三个选择:招架,向后拉开距离,或者,向上。
我抬头仰望,果然看见了欧库尔妲的身影凌空飞来。在半屏夜幕的衬托下,他彷彿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悄然无声,似慢实快。而他在空中摆出的架势,又让我再次一惊——那不是任何一种「斩击」系的剑技,而是另一个基础中的基础,零阶剑技,刺击。
欧库尔妲右手如弹簧般蜷曲胸前,缩成一点的剑尖直指向我。在看不到剑身的情形下,我既抓不准距离的远近,更难以判断他出剑的时机。在那个当下,我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父亲曾经问过我们的那个问题——「要是对方衝进比斩击位置更短的距离之内」。
虽然我们此时都还在彼此剑刃所及的范围之外,但我忍不住开始思考:刺击,难道就是欧库尔妲的答案吗?
确实,刺击的动作更小,反应速度更快;相较于斩击那种固定打击距离的弧线路径,刺击在自身前进的轨道上,由近而远,攻击的有效距离也更有弹性。但这是正确的答案吗?如果是,这是唯一的答案吗?
无数念头在脑中闪过,突然间,我心里涌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悟。
l,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经验——在剎那之间,眼前的景象变得异常清晰,彷彿除了自己之外,一切事物都放慢了速度;然后,虽然没有理由,但你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这样做就对了」??
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
看着直扑而来的欧库尔妲,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时间挥出下一道斩击,所以只是反手收回木剑,将它斜挡在我的胸前。然后,看准欧库尔妲右臂弹出的那个瞬间,我既没有招架,也没有后退,反而右脚一踏,朝他迎面衝了上去。虽然我的举动让欧库尔妲吓了一跳,但他那毫无留手的刺击已经没有变招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跃起、窜前、压低左肩,让他的剑尖从我肩头滑过。
不论刺击的距离是短是长,它的打击,都只是一个「点」;而只要闪过这个「点」,我就进到了「比打击位置更短的距离」。
在迎面撞上的瞬间,我伸出左手,拦腰抱住欧库尔妲,然后从空中跌落,在草地上翻了一圈。当父亲、母亲和叔叔婶婶跑上前来的时候,我们两人面对面躺在地上,欧库尔妲的手被我压在身下,而我倒提木剑的右手,将无锋的剑刃轻轻抵在了他的胸口。
在这样的距离,斩击也好,刺击也罢,全部都不需要。只要轻轻一划,就能造成有效的伤害。
而就是这根本不属于任何「剑技」的一剑,在那天,结束了我的童年。
第一封信:关于艾斯巴达斯 (7) 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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