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烛火幽幽。
澄净烛光映出窗纸上一道清癯剪影,端坐案前,半晌一晃,却也不是人晃动,而是烛心动。
更漏声催,虫鸣月薄。使人见主人家还没有要歇息的意思,料想今夜里头又要熬,偷偷放松了精神,倚在书房门外的小榻上打盹,不觉鼾声溜出。
裴松照听见使人的细细鼾声,也依旧一动未动,背舒脊直,自成一派松茂兰芳气度。那张清冷的面目在烛光下更显明丽,却只有案牍卷轴欣赏。良久,他才揉着眉心,对虚空轻叹一口气。
说到底,还是烦心。
与齐弗的马车碰上那日,他本不该这么急,原是听闻城外的几车瓷出了事故,事关重大,不得不赶赴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天子脚下,瓷不稀奇,好瓷更不稀奇。这几车瓷却不能不重视。盖因其是专为几月后的国宴烧制,用以款待邻陶使臣,以彰国威,并作国礼的。
这批瓷器足底上都烧有专制的刻画印章,乃御笔亲赐。从裴松照的上一任任期内就开始烧制,直至数月前才烧出一批最为完美的成品。裴松照看过,色正形圆,釉亮彩明,触手如玉,属实是万州官窑中的佳品——若是没有裂纹的话。
运送的随行官哭丧着脸,雇的匠人也瑟瑟发抖,跪了一地。小心再小心,谁知水路上起了意料之外的狂风猛浪,下船一看,一批瓷器损了三成。
风云难测,裴松照没多为难他们。当务之急,还是解决为上。他命人先清点数量,将无法修补的算做一摊,瑕疵尚可得算作一摊,瑕疵大却未碎的算作一摊。原本这种运送都会垫上些衬数做容伤的,拣去了碎得不成的,倒有好些能修补的。虽不能如数复原,到底也可勉强一二。
裴松照对着整个长京城最好的锔瓷匠人名单看了又看,心下知道,就算将能修的瓷都锔补如初,也将将凑了个四十九之数,离御定的五十还差一只。
他垂眉,随手拿起案上一本什么翻看,心思全不在上面,而是思量着明日之行。
与之相比起来,发现书房中《北风图》为赝品这件府中大事都不算什么了。
说起来,当时淮南王笑意似有所指,最后转而没要《北风图》,简直像算好了一般,巧合得令人有些生疑。
疑倒也疑不出什么。这个大皇子平日里作风便是如此,真真假假,好似城府暗藏,智珠在握,又好似全无大志,随波逐流。然而真要说起来,除了无人敢提的出身,又没人能挑出他什么大错,就这么恰到好处地在那条线上游走着,如此多年。
裴松照只知道,朝中许多人只顾着推崇晋王齐羲,倒是小瞧了这位淮南王。以裴松照之目而观,淮南王是个当世难得的聪明人。
可聪明又有什么用呢?人非不从时而不可成事,时宜实利,天应人和,方有所得。淮南王如此,他也是如此。更要看各人的志向。
想到这里,又不免想到了淮南王和大长公主……裴松照强止住思绪,终于正眼看向手里的书,也是一怔——他随手一拿,竟然是一本经书。
也是很少有人知道,韩国公世子除了君子六艺,也熟通佛法,惯念经文。裴松照曾说给晋王和齐弗听的,小时候身子弱,被退了婚是真的。也是因为身子弱,他小时候就被送进庙里寄养着,说是那样能替受病运,祈福消灾。
也是在幼时的普觉寺,他第一次遇见了齐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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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念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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