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誉直起身来,也同喻沧州一样姿势坐在横椅上:“知道。”
喻沧州:“踏水小区保安室的大爷指认了八年前你曾经和徐廷山一起回去过那里,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管道重新施工挖出了徐廷山的骸骨,这个案子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怀疑到你。但是一旦骸骨被挖出来,顺着线索查到你这里来就是迟早的事。因为还活着的人里面,你是唯一一个还和那栋房子有联系的人了。”
“虽然我自认为已经查到了原因,但是因为是你,我还是要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杀人?你曾经在福利院里对我说过,希望孩子们能够在艺术中找到自己,理解自身,从而达到和自己的和解,因为这番话,我以为你是已经在艺术中找到宣泄的出口的那类人。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杀人?”
喻沧州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沈誉,沈誉眼神望着远处轻轻说道:“喻警官,你曾经有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人吗?重要到失去她以后,从此你觉得你活在这世上就像一个孤魂野鬼。不,我觉得用‘重要’这个词还是太轻了,事实上哪怕穷尽中文所有的词汇,都形容不出来她对我的意义。没有了她,从此以后住任何五星级宾馆,我都觉得像是流浪街头。”
“那天,我把徐廷山约在奶奶家,问他后不后悔为了院长的女儿让出奶奶的手术室,他居然说不后悔。不后悔吗?答案居然是不后悔。我这些年,夜里时常想起奶奶,想起她对我的好,悔意就一丝丝涌上来,后悔当时为什么没能对她再好一点,为什么要因为小事同她吵架,为什么没能多陪她聊些天多了解一下她,我甚至连‘等我长大了以后赚钱给你买花衣裳’这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我日日夜夜被这样的悔恨煎熬,煎熬到痛不欲生,他却说他不后悔!”
“人渣,败类,衣冠禽兽!这样的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不杀他,难道法律还会管这桩案子吗?不,不会有人在意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的。太阳明天依旧照常升起,世界依旧照常运转,可是奶奶却再也回不来了。是他杀死的奶奶,那我就要他来偿还!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用一命换一命,公平得很。”
喻沧州低下了头淡淡道:“可是为了一个已逝的人杀人,这样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呢,不这样的话,如何面对深夜扪心自问的自己,午夜梦回的时候又应当如何自处。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理解对于没有家的人来说,爷爷奶奶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我常常希望梦见她,又不希望梦见她,因为一旦梦见她,那种醒来以后伤筋痛骨般的孤独,才是真的致命。”
沈誉红着双眼,眼神里满是哀伤,似痛苦又似是向远方在祈求着什么。整个观景台上静静的,一时有风吹过,没有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喻沧州才语气很轻地说道:“你还记得当初你告诉我郑凤的死因的时候,我表现得很震惊吗?那是因为,我的妻子和女儿,也是在那场公交车爆炸案里面去世的。”
沈誉猛地转过头看着喻沧州,眼神里流露出不可置信。
喻沧州:“所以你的感受我都懂,我都理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也一直都沉浸在这样的一种悔恨之中。但是我仍然认为,或许应该向前看。”喻沧州谨慎地组织着自己的措辞,他太知道,当一个人深陷痛苦中时,旁观者的冠冕堂皇其实是另一种冷漠。所以千言万语,他也只说出了一句“向前看”。
沈誉不敢相信地望着喻沧州,好似在消化这些信息,良久才冷笑道:“呵呵呵呵向前看?你真的挂念她们吗?你真的悔恨痛苦吗?那你为什么还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为什么还能心无挂碍地好好生活?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夕阳的光打在沈誉的侧脸上,他身上一直以来的温和好似突然被撕裂了,如同洪水猛兽一般的情绪淹没了他,他那一向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竟也乱了,小鹿一般的眼睛中浮现出巨大的痛苦。
喻沧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沈誉。
天边的夕阳开始泛红,沈誉回过神来,他闭上双眼用手抹了一把脸,“抱歉喻警官,我不该对你这么说话,我只是……”
“只是很多个夜晚你对自己说的话对吧?”喻沧州说道。
深夜悔恨的情绪大抵都是相同的,谁没有过痛不欲生想要狠揍自己一顿的时刻呢。深陷往事的那些年里,喻沧州对自己的责怪恐怕只比今天沈誉对他说的话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誉转过头微楞地看着喻沧州,似是此刻才承认这个男人真的承受过和自己相同的痛苦。然而这对缓解他的痛苦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沈誉埋下头去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神情中流露出巨大的哀伤。他静静等待这样的时刻过去,又神情颓丧地站起来,“没意思。我时常觉得,总之我没有了家,所以我做什么事情都没多大意思。”
说完,他双手在观景台的栏杆上一撑,整个人往外一跃。
“沈誉!!!”喻沧州站起身扑过去,及时地抓住了他。
沈誉悬在二十三层的高空中,他抬起头来,满脸的生无可恋:“喻警官,放手吧。”
喻沧州却恍若未闻,“别说傻话,把另一只手给我!”
观景台的栏杆微有松动,两个人都猛地往外一坠,喻沧州心中一惊,只见沈誉的金边眼镜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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