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老闆可能真的是个傻子。
大武以前曾试过做点小生意,因此阿丝多少知道一点点行商的观念,例如时间亦是成本,以及尽量压低成本才能有更大的利润等。当她听到高昂的工钱时,心里已有底——她若不是要绣到头昏眼花才能下工,就是得提供非常精緻的成品出来。
然而她上工后却发觉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卓老闆给她倒上好的茶,何墨先生拿异国的小糕点给她配。卓老闆悠悠哉哉,开了几个寻常话题与她攀谈,一点也不像个商人,像游手好间的贵公子。
她不明所以,小心地问,「大人,听说您要与王族做生意才招绣工,不知道做的是什么生意?」
是有那么回事,卓华这才想起来阿丝可是以绣工名义来到商行的,「嗯,是要给贵人的礼物,数量不多,只要求精緻。常言慢工出细活,我将尺寸给你,照着清单慢慢做即可。」
卓老闆还真没跟她说客套话,一天下来看到她的进度居然皱眉,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你是不是做得太多了?」
「大、大人恕罪!若是太粗糙了,我马上重做!」
「不,绣样本身已经足够好。」但卓华雇用阿丝只是为了将人护在自己手里,别说效率如何了,光是让人工作她都嫌麻烦。「这工期不限,无须操之过急。」
阿丝虽感奇怪,却没敢再多言,慢慢也就习惯老闆不求名利的调子。
一个月一千的工钱,其中有五成兑成酒水、三成被好赌的混混赢走。好在家中房子是她娘家所赠,少了房租的负担,剩下的钱偶尔还能吃上一顿白米,生活稍有见好。而大武终日醉酒,她和阿正因此得了清间,这样她也就满足了。
除了阿丝上工的时间,卓华很少干涉她其馀的生活,虽然心中好奇,她只会试探地稍微问问阿丝过得如何,而阿丝也会给她情真意切的微笑。卓华时刻谨记吴秀心那时的教训,只要阿丝认为自己过得好,她便克制着不插手人族的生活。
念及阿丝上工时孩子无处可去,她默许了那个憨头小子被带来商行,墨仔喜欢跟孩子玩,也算是给徒弟解闷。慢慢她发觉阿正其实是个乖巧的孩子,若是墨仔没空理他,他就会待在娘亲身边,照着阿丝的需要帮忙拿工具。塞几块糕点给他,还知道要留一些给娘亲尝。
「倒是可教的孺子。」卓华咕噥着,打算买些当地的书册教阿正识字。
阿丝作到第二个月时,大武来了趟商行。他换上乾净体面的衣衫,袖口一圈她绣的竹纹,他站在商行门前,馀暉下对着正要离开的阿丝微笑。
那一刻阿丝想到还站在她身后的卓老闆,毫无缘由地心头一紧、脚步一滞,接着小碎步走到丈夫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
大武温柔地牵起她的手,「你来这里有段时间了,我却一次都没来看过。今日天气好,路边小花都开了,就想来接你回家,顺便一起散步。」
大武轻声细语、神情温和,阿丝心中泛起暖意——她就知道丈夫沉迷醉酒只是一时失意,他的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体贴入微的好郎君。
此时的卓老闆站在阴影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门口那对佳人吸引过去,无人发觉冷淡的神情下藏着怎样的情绪。
「没想到啊,阿丝娘子的丈夫居然长得这般秀气!」伙计中有人感叹了一句,卓华甚至连一眼也没有瞥过去,死寂地盯着阿丝的侧脸——佈满疤痕的那半边。
人族的美丑她毫无概念,但光这道疤就注定了阿丝在她心里有着最高的地位。
为什么呢?虽是同个灵魂,但从皮囊到个性无一相同,她又为什么会如此痴着、如此愚昧?阿丝掩着嘴轻笑,却不是看着她,指尖没盖住的嘴角勾起卓华心中一阵痛。
为什么呢?
她潜心修练、苦苦追寻,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疑惑却愈来愈多。贪、嗔、痴谓之三毒,卓华一口一口将它们吞入腹中,甘之如飴,而如今那慢性的毒已渗入骨髓,发作起来才教人悔不当初。
她想起湖上舟中,那个摇摇晃晃的吻、那双带着酒气的薄唇,百年前的那一晚,所有细节仍被她刻在脑中。
为什么……若是你迟早要堕入轮回,为何要留下这么多念想?若是你放纵了那一晚,又为何独留自己长生?
「师父!」墨仔特意压低的声音将她拉回人间,她一整隻手臂被徒弟紧紧跩着,低头发现自己已经踏出一步,而指尖隐约透出木纹的树皮……她不确定自己想走过去做什么——把人抢过来?杀了那男人?
不,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调息使灵力回復正常,用另一隻手拍拍墨仔示意自己没问题,他们弄出的动静很小,没有人发觉不对劲。她收回视线,转身要往内屋里走。
「请稍等。」大武叫住卓华,步入商行中,她只微微侧头,居高临下、眼角冷扫。
「我有些事想与您商量,您是否方便一言?」大武的谈吐有礼而谦和,看在旁人眼里实在很难不教人喜欢。
她抬眸看了阿丝一眼,阿丝正交握着双手,满脸忧心紧张。
此时卓华无心读进阿丝满载的情绪,她甚至没有回答,只是将门留了一道缝,示意大武可以进来。
回家的路上,阿丝犹豫了很久才终于敢问大武刚才都和卓老闆说了什么。
大武轻笑,不紧不慢地说着,「我听你说起他,便感觉他是个不爱钱的人。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我去说服他给我们加工钱,他也答应了,今晚便多买两条鱼回家吧。」大武的言语和牵着她的力道都是那么温柔,阿丝心中却寒凉如霜。
明明卓老闆给得够多了,若不是大武随意花用,扣去一家的开销,尚能有馀裕过上好日子。所以……他今天打扮得体面、特地来接她,其实都只是为了要更多的钱吗?阿丝知道,就算卓老闆真的给她一两银的工钱,那也只会被大武挥霍掉而已。她看到大武得意洋洋的侧脸,不免感到悲哀。
卓老闆恐怕真的是个傻子才会被大武骗。阿丝心中愧疚,卓老闆是如此宽厚的好人,她的丈夫却这样得寸进尺。
她分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内心想法。手掌突然被捏紧,疼得她下意识想抽回来,却动弹不得。
「你那是什么脸?」顾虑着街上行人的目光,大武神色依旧和蔼,吐出的话却令她恐惧不安。
回到家中,她被甩到墙上,木质的墙发出巨响,吓得阿正摇摇晃晃地衝进厨房躲起来——每当大武发难时,阿正总是躲到那里去。谁教他这么小呢?曾有次他无助地直接哭起来,却被嫌吵的爹爹一掌打到地上。
「在外面摆出那种表情,你是存心想让我难堪。」大武捏着她的颈子,轻声说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是这样报答你的丈夫?还是说你捨不得让那傻子吃亏?」
阿丝发不出声,只能拼命摇头。
「别笑死人了,看看你这噁心的脸,就算是那个钱多无脑的傻子也不可能看得上你。」随着一字一句,大武手上的力道渐渐加大,说完后他又突然放手,将不停咳嗽喘气的阿丝搂进怀中,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只有我,阿丝,只有我会接纳你。」
「因为我爱你。」
她的头被压在丈夫胸膛处,长年浸染的酒气从一身素净的衣料下隐约透出来。终于得以换气的她竟觉得这气味还有些好闻——是啊,虽然有时大武会失控、会做错事,但谁不会犯错呢?他终究是爱着自己的,她是大武的妻子,理所当然地要包容丈夫一时的情绪,不是吗?
她在暴力与柔情中被反覆折磨、辗成细碎的粉尘。
「这是什么?」何墨先生歪头看着她袖口下的一小截瘀青,表情真诚困惑。
那是大武抓着她时留下的痕跡,阿丝笑了笑,将袖口拉拢,「昨天打水时不小心勒到,没什么大碍,多谢先生关心。」
「既然受伤了,让老闆看一下吧!」何墨先生说,「老闆以前学过医,让她给你治,半天就好啦!」
「小伤而已,怎么敢麻烦卓大人?」阿丝连忙摆摆手,笑着转移话题,「卓大人看起来只比我大一点,竟懂行商、又懂医术,当真了不起。」
「那倒也没什么。」卓华的声音突然出现,虽然平淡,却直直击中阿丝的心脏。她走到阿丝面前,低头凝视,「你受伤了?」
「只是皮肉小伤,多谢大人关心。」阿丝低头一拜,又将袖口攒紧了一点。
看阿丝这副模样,多半是不想让自己医治了,卓华心中失落,表面无动于衷。她点点头,向站在一旁的阿正道,「回来,继续。」
这几日她开始教阿正识字,这个小毛头笨得很,今天教的字明日就会忘记——想当初师父教她识字时,她只花了几日便能认得九成。人族寿命短,还学得这么慢,岂不是耽误生命?卓华虽然心中嫌弃,看在阿丝的份上仍耐着性子教下去。
毕竟这是她的孩子。
几个月前大武来向她求情要求加工钱时也是——她看得出来大武是没什么正经事的间人。他的皮肤比阿丝还要白细,不会是粗工,指节上亦没有茧,不可能是文人,看阿丝和阿正的模样,家中多半并非贵族,更不会是靠着祖业为生的公子。她没有揭穿这些事,只问了大武想要多少,并一口答应。
谁教阿丝对着大武笑了呢?若是这人族心有所属,她当待他如己。
想到这些烦心事,卓华又是一叹。
「大人医术,很厉害?」阿正的年纪连话都组织不好,懵懂地问着。
卓华轻抚自己额头,「说过了,不要叫大人,叫我老闆。」
阿正摇摇头,「妈妈说叫大人。」
「嗯,你去跟她说不要再叫我大人。」同样的话卓华早已说过好几遍,阿丝每每看到她却仍诚惶诚恐。她再叹一声长气,「我确实会医,怎么?要给你妈妈医么?」
阿正抬头看着她,一双眼睛睁得雪亮。
这孩子也是有孝心,卓华心里想着。阿丝气息均匀、神色如常,望闻问间并无大碍,想来不会是天罚降下的重大伤病,她便没有强求非得帮人医治。不过阿丝怕生,她就连稍微碰触传送灵力的机会也没有。
「但你妈妈不让我看。」卓华道,「你去说服她让我医,我就给你买霜糕,如何?」
听到霜糕阿正嚥了嚥口水,随后却犹豫地摇头,「要问爹,爹说可以才可以。」
「没关係,在商行吃完再回家,你爹不会发现的。」卓华以为阿正满脑子想着霜糕,仍试着循循善诱让小孩子替她办事。
阿正猛地用力摇头,「不是霜糕,爹说可以医才可以医。」
卓华皱起眉,「我给你妈妈医治,跟你爹有什么关係?」
阿正只是重复那一句,「爹爹说能医才行。」
她沉默地看着阿正,良久后才道,「那你帮我问你爹爹如何?除了霜糕,我再给你奶糖。」
阿正犹豫了,然后又是摇头,恐惧自孩子眼中毫不遮掩流露——那是最令她厌恶的表情。
她垂下双眼,伸手轻抚孩子的头,「没关係,不问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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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本作唯一一次由角色说出「我爱你」三个字由大武获得!恭喜大武!(?gt;wlt;)?
正文只剩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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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拾贰.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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